翊唐!
太和五年,九月壬戌,午正。
成都府,帥府東園。
雲消雨霽,帥府中有人呆若木雞,有人泣不成聲,也有人暗自竊喜。仇士良的車駕在李德裕和僚佐們無奈的恭送下駛離了帥府,直往官驛,次日便行。府內瞬間變得空曠了許多。
張翊均獨自繞過帥府的東廂房,繼續向東,進入一大片遍種綠植,擺滿假山,卻寂寥無人的東園。
園內正中由外引入溪水,蓄成賞魚池,池上有一自雨亭。“琥珀盞紅疑漏雨,水晶簾瑩更通風。”每至盛夏,蓄積的雨水便經過精巧設計的水車機關將池底冷水輸至亭頂水罐中貯存,而後借由亭頂房簷,四周流下,自成雨簾,實為避暑佳處。
張翊均緩步行至自雨亭中,若是遠遠地透過亭外垂下的水簾望去,便能看到一弱冠長身玉立,手執拂塵,身披淺青道袍,一動不動地靜靜立在亭中,配合周遭晚秋景致,竟有一種朦朧之感。
南康郡王韋皋在任西川節度使時,這賞魚池一度更名為孔雀池。貞元元年,南越進獻孔雀,南康郡王韋皋在薛濤的建議下,於此池邊設籠以棲之,由此更名。而這孔雀,竟一養便是四十六年,直到今歲孔雀老死,此池才又換回了賞魚池的原名。
張翊均透過水簾凝望著賞魚池,四周水簾拍打池麵,聲音清脆悅耳,置身其中,倒屬實是獨自靜思的好地方。然而張翊均卻並沒有靜思的心情,方才宣諭聖旨之時,張翊均就在前殿一側的閣道間靜靜地聽著,聽到最後,他已不忍再聽下去,因為他清楚,詔命所述,便是讓先前所有為維州歸降所做的努力作廢。
期年之功,毀於一旦!
水簾拍擊池麵之聲纏繞著張翊均滿腔的憤懣,緩緩蔓延至全身。他的臂膀隨著垂在身側用力攥到一起的雙拳而微微顫抖,泛著血絲的雙眼明明已經朦朧,卻因絕望的心緒而流不出一滴眼淚。
“彼時韋令公仍能兵出成都,於維州大破吐蕃,收複城寨不計其數。那時……收複失地無不爵賞封侯,”張翊均將搭在左臂彎的拂塵換到了右臂彎,雖是自言自語,聲音中竟微微帶著些哽咽,“而今物是人非,孔雀死,令公沒,薛校書亦垂垂老矣,而收複之失地,終將得而複失……”
張翊均說這些話時的語氣出奇地平靜,這反而讓他言語末了的一聲歎息,聽起來卻極為淒楚。
這是張翊均絕不會展露外人的一麵。
一直以來,張翊均始終不為挫折所動,自他離開了光德坊的家宅,拜彆了家人、潁王,選擇出來闖蕩起,從未後悔、從未絕望。麵對外人如此,麵對家人如此,哪怕是對相識多年的潁王,對似忘年交的李德裕,皆如此。
最使人痛苦的往往不是人生不順,而是付出了努力,給予了厚望,最終卻驀地發現這一切都是徒勞。
他想起了很多人,很多勸阻他離家遠走的人……
“翊均自以為能僅憑己身之力,挽救將傾之社稷,改變蒼生之命運,卻不曾想……僅僅是改變一維州五千百姓之命運,竟也如此艱難。也實在沒想到朝政已敗壞至此等地步。牛思黯自視清高,卻也因私害公,讓期年之功,毀於區區一紙詔命……”
他現在才明白,一人之力,於這天下,太過勢單力薄了。而黨爭,竟也真的是你死我活……
“隻翊均一人,救不了大唐……”
張翊均揉了揉眼眶,竟恍惚間聽到仿佛有人在叫著自己的名字。
張翊均連忙回頭望去,發現節度使李德裕本人,正亦步亦趨地邁向自雨亭口。
“翊均你在這兒啊,”李德裕連連喘了幾口氣,用紫袍的袖口擦了下額上的細汗,“方才一直在尋你,哪兒都找不到……”
“李公找我?”張翊均連忙欠身叉手。
“是啊,”李德裕點點頭,由於並不知道張翊均彼時就在閣道一側,俄而麵露赧色,口中囁嚅道“方才敕使來宣諭聖旨過了……”
“我知道……”張翊均垂下眼簾,強擠出個笑容。
“哎,諸公皆為之不平,但是……又能怎樣呢?”李德裕自嘲似的搖著頭,負手在身,站到張翊均身側,透過自雨亭的雨簾凝望池中半晌,“降將都能送還敵軍,以後誰人還敢獻城投降?加上此番還要歸還城池,將使陷入敵境多少百姓心寒?”
張翊均歎了口氣,一邊靜靜聽著李德裕的話,一邊努力將胸中刀絞般的情緒強壓了下去。
李德裕許是注意到張翊均有些泛紅的眼圈,便撇開話題道“詔命須縛送悉怛謀及所來者至維州,同命武威軍、天征軍撤離州城,盧啟帶隊。你對維州熟悉,要不要同往?”
張翊均無奈地笑了,他促成的維州歸降,現在又要親手將州城送還,多麼地諷刺。
李德裕深深地看著張翊均的眼眸,像是猜出他刀絞般的心境,雖有些不忍,卻將語氣稍稍加重些,言辭懇切。
“翊均……莫因一事之不治,而廢家國天下為!”
張翊均聽完這話,眼神怔住半晌。
是啊,若論挫折,誰能比眼前的李德裕經曆得多呢?他從門蔭入仕起,便以身居宰輔為終生目標,二十餘年,不但離長安漸行漸遠,官位也不過是在三品節度使上躑躅不前……其間所受打壓,所受誹謗,不計其數,這是為官者的宿命。
然而李德裕從未放棄,初心未改,甚至在此刻還親自來安慰張翊均這個晚輩。然而誰都清楚,李德裕才是因此事受打壓最深的。
莫因一事之不治,而廢家國天下為……
張翊均麵朝李德裕,鄭重地拱手,長揖而拜。
“是翊均蹉跎了!”
見張翊均又有些恢複往日瀟灑的神情,李德裕隻是笑著搖搖頭,而後有些神秘地從懷中掏出一厚厚的漆封信箋,悄悄地遞給張翊均道“這是給楊襄宜的信……”
“楊綜楊都尉?”
張翊均有些疑惑,因為自從楊都尉被派往鎮守維州後,已有些時日未聽過這名字了,“李公寫給楊都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