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綜站得穩如泰山,雙眼直視著戈壁上開闊的南方大路,在地平線的位置矗立著延綿的山峰,越過群山,便是夏州地界,之後便是關內,也是他們往後的必經之路。
真的要去成都了……楊綜心道,他生在魯州,長在魯州,這也將是他首次踏上大唐關內的土地,雖然將要告彆故鄉,此刻充斥他心中的,竟滿是對芙蓉城的向往。
“喂!”
從兵卒身後城門方向傳來某人的呼喊,惹得隊副和幾個好奇的兵卒扭頭回看。隊副見了,便悄悄扒拉了下身旁的楊綜。
楊綜把口中薄荷葉一啐,“乾啥?”
“那是胄叔吧……”隊副話音未落,楊綜便猛地扭頭回看去,隻見一五旬老兵身披布甲,正一邊招呼著一邊步履蹣跚著朝這邊奔來。
“阿……阿叔?”
楊綜臉上滿是驚訝,壓低了些身子,從隊列中摸了出去,三步並兩步地趨至阿叔跟前。阿叔已不再年輕,略帶卷曲的發髻斑斑駁駁,兩鬢也被灰白浸滿,阿叔兩年前在戰鬥中腿受了傷,吐蕃人鋒利的弩箭刺穿了他的右小腿,自那以後腿便有些跛。
見到楊綜的一刹那,楊胄平日裡凶巴巴的神色竟舒緩了下來,平白增添了幾分和藹。
“不是早就跟你說了,出征不用你來送嗎?”看著阿叔的步履蹣跚,楊綜有些惱火又有些心疼地責怪道。
老兵粗厚的手掌拍了拍楊綜的肩甲,“襄兒出息了,跟你叔一樣當上隊正了,這下要去西川,可得……”
“知道了知道了!”楊綜一向不擅長應付這種分彆時刻,鼻腔有些發酸,許是怕被阿叔注意到他眼神中的不忍,楊綜不由自主地撇過臉去,故作平靜地道“你快回去吧,一會兒刺史可要來了。”
楊胄沉默了半晌,直直地望著自己一手帶大的侄兒。即便是再絕情之人,也無法忽略老人眼中的不舍。楊綜瞥見自己叔父的雙眼,竟覺得自己臉頰有些發燙,正要說什麼,老兵已默默地從懷中掏出一用亞麻布包好的物什。
“來,拿著……”
“這是……什麼?”楊綜接過去,滿臉疑惑。
“你阿爺一直帶著的,叔幫著保管了這二十年,現在……它是你的了。”
太和五年,九月癸亥,戌正。
劍南道,西川,維州。
“楊都尉?”
“楊都尉!”
楊綜的思緒這才回到現實,意識到有人在叫自己,連忙一抽鼻息。這個時辰他根本沒想到會有人在城牆上閒逛。由於明日便要開拔,也毋需守備城池,因此城頭上的戍卒早就回兵營歇息去了。
“張……張翊均?!”
楊綜雖然知道張翊均是隨縛送的吐蕃降卒一起來的,卻也對他的突然出現頗感訝異,“城門緊閉,你怎麼……怎麼進來的?”
“翊均好歹是做過一年的維州暗樁,這州城有哪些入城的暗渠,如何登上城牆,還是了然於胸的。”
合著陣陣風聲,張翊均這話聽起來竟暗含著些無奈。
兩人就這樣肩並肩地遠眺吐蕃營寨,無言良久。
時至今日,還有什麼可隱瞞的呢?
“曾經在河曲魯州的時候,因為流人子的身份……人們都看不起我。還有人誹謗我,想陷我入牢獄。阿叔一直護著我,用積蓄給我買了軍籍,這才當上戍兵,”楊綜語氣平靜,長歎著道“後來做上翊衛隊正,被調至西川,李公不以出身論人品,繼而做了牙兵中郎將……”
“再後來……”楊綜頓了頓,喉頭哽咽著,閉眼道“為了為我家父阿叔正名,便在李支使的供狀上簽了字畫了押……良心不安,遂自請前往維州……”
兩人之間又有了長久的沉寂,其實也許僅僅隻是一息的工夫,卻在楊綜看來,有半個時辰那般漫長。
“李公知道……”
“什麼?”楊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李公知道,”張翊均手扶著冰涼的箭垛,清澈的雙眸看向楊綜,眼中竟並無任何的責備,“李公不僅一直都知道有那份供狀,而且也知道上麵有楊都尉的姓名……”
“李公是怎麼……”
“薛元賞說的。”
“啊……”對這簡短的回答,楊綜有些懵懂地眨了眨眼睛,然而隻須臾,他的眼神終究還是黯淡了下去,“既然這樣,襄宜更無麵目回去複見李公……”
“此次歸還城池的詔命,其實同那份供狀毫無瓜葛……”
獲知了這樣的答案,楊綜卻更為困惑不解,連連用手指著城內黑壓壓的屋簷高聲道“那……朝廷為何要拋棄光複的城池?為何要拋棄五千維州百姓?這難道不是亂命?你們……就那樣接受了?”
張翊均眼神麻木地望著城內,這座他寄予厚望的城池,終究還是未能如他所願,助李德裕立功入朝。為這座城池,張翊均受過多少苦,他已記不清了。之後要做的事情,他一時腦中也一片空白。
“我其實很羨慕你,”看著張翊均暗暗抿緊的唇角,楊綜莫名地感覺出來,對於維州城的歸還,張翊均恐怕比自己更要心痛,“張先生想必……生自鐘鼎世家,再不濟也不可能比楊某差……”
“襄宜未曾讀過許多書,是個粗人,甚至就連兵書也沒太讀過……雖然官居六品,說到底也不過是個兵……自然是不懂朝廷的國策,也不懂什麼叫盛世,”楊綜說到這兒,無奈地垂下眼簾,“但是襄宜倒是清楚,將收複的故土拱手送還,盛世絕非是這般麵目。”
楊綜說完,百感交集中,手臂搭在箭垛上,將那玉佩放在手掌裡,用大拇指撫著上麵的刻字,想以此來讓混亂的心緒平靜下來。
“那是什麼?”
“噢,不過是家裡傳下來的玉佩。這麼久了,我也不知道有何用,不過是當作護符,帶在身上罷了……先生如能識得上麵寫的什麼,那可幫了大忙了……”雖然這樣說,楊綜卻並未抱任何希望。
楊綜將那信物遞給張翊均,卻不料隻匆匆掃了須臾,張翊均一挑劍眉,頗為驚奇地仔細打量著楊綜棱角分明的相貌,“這麼說,令狐緘寫的是真的?翊均還以為是玩笑……”說完,張翊均便從懷中掏出那封信箋,鄭重地遞給楊綜。
“先……先生何意?”
楊綜邊看著張翊均,邊連忙打開信箋,取出那本薄書和信紙,微微側身靠向火把的光亮。
“安西四鎮之一,焉耆國聽說過嗎?”張翊均神情嚴肅,字斟句酌地複述著信紙上寫的話,“其國貞觀中臣服大唐,元和初陷於吐蕃,其國王姓龍,末任焉耆鎮守使楊日佑嫁女與末代焉耆王,生二子。焉耆城破之日,焉耆王隨鎮守使楊日佑兵敗身死,長子攜幼弟出逃,為避人耳目,遂自稱流人,以母為氏,後不知所終……”
“長子名留,次子名胄……”
楊綜默默地聽著張翊均的話語,雙手卻已止不住地顫抖起來。
楊留、楊胄,則正是楊綜父親和叔父的姓名。
“這塊白玉本不是什麼玉佩,而是焉耆國印!上書粟特語四字‘龍突騎支’,為首位焉耆王之印!”
楊綜的眼眸漸漸朦朧,張翊均將那白玉信物雙手遞還。
“楊都尉從來就不是什麼流人子……”張翊均雙目炯炯,一字一頓,言語間竟也覺得心頭熾熱“而是焉耆王嗣!”
當楊綜仰首與張翊均四目相視之時,竟已淚流滿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