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璠自認為是個享樂主義者。
他的人生誌趣細數起來有十,除卻排名靠前的高升以及佳肴外,好酒自然也榜上有名。這家位於萬年縣勝業坊東隅坊角處的的酒肆,便是王璠常往之處。每逢喜憂,皆可成為他來此獨酌的理由。
此間號為蓮香閣,聞名遐邇,位置不僅緊鄰南內興慶宮。從這裡一座二樓木閣的優質雅間向東眺望,那在竹林掩映中高聳的勤政務本樓清晰可見,而且這裡正對著一占地畝廣的蓮池,每至夏日,清幽的蓮花香氣長飄數裡,這也正是蓮香閣得名之處。
王璠端著一盞盛滿郎官清的陶釉爵,倚欄聽風,把盞邀星,遙望蓮池對岸的萬家燈火。然而晚風涼意涔涔,吹得王璠衣角紛亂,正一如他的內心。
往昔憂慮一飲便消,而今日居然就連好酒也都失去功用了。
儘管得到了穆慶臣的保全,讓王璠得以徹底置身事外,不必再為謀誅奸豎一事煩憂,但王璠仍舊心神不寧。
他懷中揣著的那份有天子手書的堂帖,好似一顆即將引燃的爆雷,隨時可能將他炸得屍骨無存。
“相公到底怎麼想的?也不與某細說……”王璠輕搖著頭,嘗試著做了個深呼吸來平複心境,卻發現無濟於事,這讓他心裡更為不安,便將杯中酒一飲而儘,又命身旁陪侍的婢女再次斟滿。
若是穆慶臣處事不周,或者密謀泄露,為北司所知,屆時自己必被牽連,那時北司若真要動起手來,可就是……滅門之災啊!
想至此,王璠忍不住打了個寒戰。他上有老父賦閒在家,下有三子,長子遐休已為弘文館學士,前途無量。他可不像那孑然一身的穆慶臣毫無家世之累!
王璠不禁有些怨起穆慶臣來,他無比後悔,當初就不該接那密詔,也不該妄然答應穆慶臣的什麼誅鄭注的密謀。現今自己活得好好的,要酒有酒,要錢有錢,為何要去趟那渾水?他恨不得現在回去打自己兩巴掌,讓彼時的自己好好清醒清醒。
王璠咬肌緊繃著,手裡陶釉爵中的郎官清也不由得泛起層層漣漪,裡麵的酒液濺灑,洇出地上水漬點點。
雅間的門扇忽而被輕輕拉開,是蓮香閣的老板娘算好了時機前來添酒,正巧王璠的郎官清已然見底,老板娘便又遵照王璠往日的習慣,讓女婢再下去取來些瓊漿。
門扉開而又關的空當,王璠不知是不是自己幻聽,他隱約聽到從對側雅間傳來陣熟悉的唉聲歎氣,讓他不由得側耳聽過去。
“孫大娘……”王璠回身將老板娘叫住,手指了指對側門扉道“那邊……是何人飲宴呐?”
“嗐,還飲宴呢?”老板娘向王璠深深一福,答道“那邊是許康佐許學士,也不知是遇上什麼憂心事了,一人哀聲不已……要不,大娘給王公換一處雅間?”
許康佐?王璠心道,這個老頭是個老翰林了,不知聖人有多少詔書是其起草。若是平時,王璠為免晦氣,自然會換往他處,不過今日,他長久不安的心境倒讓他對許康佐有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同情之感。
王璠輕歎一聲,便道“叫許學士同來此間吧,正好將學士的帳算在某身上……”
“是!”孫大娘欣欣然應著,便小步出了雅間,不多時,身著六品青袍、腰懸銀魚的許康佐便被老板娘領了進來,麵上帶著難掩的受寵若驚。
“何等巧合啊!”待老板娘合攏門扉後,許康佐麵朝王璠,躬身叉手下拜“老身來此獨酌,未曾想王府尹竟也來此,未來拜會,屬實失敬……”
王璠連忙趨向前將許康佐一把扶起,“多禮了!多禮了!”
王璠曾任知製誥,與許康佐有同僚之誼,自己曾在草詔時幾次遇到不會寫的句子,便是許康佐幫忙出主意解決的。想不到過了這些年,二人又在此地遇見了。
二人相互寒暄了一陣,互相感慨了一番歲月如梭,重敘當初短暫同僚時的一些舊聞。如此過了不知幾刻的工夫,王璠直到瓊漿見底,才發現自己已然近鬥酒入肚。
王璠忍不住打了個嗝,忙用袍袖約略一遮自己嘴唇“適才聞得許學士於對側言語有哀,卻不知是為何事啊?”
“哎……”麵上恢複了些笑容的許康佐聞言,馬上又變得愁容滿麵,他舉起酒樽,幾度歎氣道“許某老啦,不為新貴所容啦……”
王璠不由一驚“您曆仕六朝,何等新貴竟敢對您不為禮?”
“不說了不說了……”許康佐擺擺手,但熬不住王璠一再追問,許康佐才勉為其難地開口,緩緩道“卻是那昌樂相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