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樂十三年的初春,北京城冰雪初融,萬物複蘇,卻有一股無形的緊張氣氛在皇城內外彌漫。第二屆大明帝國谘政大會,即將在翻修一新的紫宸殿舉行。這座象征著帝國最高權力的殿堂,今日將迎來一批特殊的客人:不僅有宗室親王、功勳貴戚、六部九卿,更有來自漠南的蒙古台吉、東北的女真貝勒、西南的土司頭人,乃至幾位德高望重的耆老和頗具聲望的商界巨擘。他們身著各式各樣的服色,代表著帝國疆域內不同的地域和階層,共同構成了一幅“天下一家”的宏大畫卷。
然而,幾乎所有明眼人都知道,這次大會的核心焦點,並非那些邊遠地區的代表,而是那位坐在勳貴席位最前排,身著蟒袍,麵容沉靜如水,卻讓整個朝廷都不得不慎重對待的人物——黔國公、鎮守雲南總兵官,沐晟。
沐晟提前數日便抵達了京城。他沒有住進朝廷安排的驛館,而是下榻在南京的黔國公舊府。這幾日,他閉門謝客,除了必要的禮節性拜訪,幾乎不與外界接觸。但暗地裡,他的心腹早已將京城的風向、朝堂的議論探聽得一清二楚。
“公爺,風聲很緊啊。”書房內,幕僚低聲道,“市麵上都在傳言,說這次谘政大會,就是衝著咱們雲南來的。陛下和太子,怕是要借題發揮。”
沐晟輕輕撥弄著茶盞蓋,發出清脆的聲響,臉上看不出喜怒。“樹欲靜而風不止。該來的,總會來。陛下和太子,這是要行陽謀了。”他深知,這次會議,就是一場精心為他、為沐家準備的“鴻門宴”,而他,必須赴宴,還必須做出恰當的反應。
紫宸殿內,氣象萬千。
辰時正,鐘鼓齊鳴,雅樂奏響。永樂皇帝朱棣,身著十二章紋袞服,在太子朱高熾及文武百官的簇擁下,緩步登上禦座。他目光如炬,掃視著下方濟濟一堂的谘政委員們,最終在沐晟的身上微微停頓了一瞬,隨即移開。
大會由太子朱高熾主持。他首先總結了自第一屆谘政大會以來,帝國在“改土歸流”、開拓海外、整頓吏治、發展民生等方麵取得的“輝煌成就”,語氣平和,條理清晰,贏得了在場委員們,尤其是那些來自新歸附地區代表的由衷讚歎。一位來自漠南的蒙古台吉甚至用生硬的漢話高聲讚道:“太子殿下,英明!草原上的牧民,能安心放牧,都是托了朝廷的福!”
朱高熾微笑頷首致意,隨即話鋒一轉,將主導權交給了禦座上的皇帝。
朱棣緩緩起身,他沒有拿奏稿,聲音洪亮而充滿力量,仿佛帶著金鐵之音,回蕩在寬闊的大殿之中:
“今日,四海賓朋彙聚於此,共商國是,朕心甚慰!這證明我大明,並非一家一姓之天下,乃是億兆黎民、萬千族裔共同之天下!”
開場白便定下了基調,眾人皆屏息凝神。
“然,”朱棣語氣一沉,“欲保天下長治久安,必先明華夷之辨,定君臣之分!朕近日重讀史書,每每掩卷長歎!何以強盛如漢唐,終不免衰亡?其一重要緣由,便是內輕外重,尾大不掉!”
他目光如電,掃過全場,重點在幾位藩王和沐晟臉上停留:“昔年大唐,何等風光?安史亂後,藩鎮割據,河北三鎮,幾成國中之國!節度使父子相襲,自置官吏,不納貢賦,視朝廷法令如無物!天子威儀,不出長安!此等景象,諸位可願見之於今日之大明?!”
殿內一片寂靜,落針可聞。幾位蒙古台吉和女真貝勒麵麵相覷,他們雖不完全懂其中深意,但也感受到了皇帝話語中的凜冽寒意。幾位老成持重的文臣,如夏元吉、楊榮等,則是微微頷首,麵露深思。
“《詩經》有雲:‘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朱棣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此乃天理,亦是王法!朕決不允許,在這大明疆域之內,有任何法外之地,獨立王國之存在!無論其功有多高,勞有多大,皆不能淩駕於國家法度之上!此乃帝國萬世不移之基!”
這話如同驚雷,在殿中炸響。所有人都知道,這話是說給誰聽的。沐晟端坐在那裡,麵色依舊平靜,但放在膝蓋上的手,指節微微有些發白。
就在這時,朱棣的語氣卻又忽然變得有些飄忽,仿佛陷入了某種遐想:“前些時日,朕接到漢王、趙王從海外傳來的書信。言及那新大陸之上,有一新興之國,其製度頗似我華夏上古之周朝,行分封之製,諸侯林立,共尊一主。看似諸侯拱衛,中央垂拱而治,一片祥和。”
眾人皆露出好奇之色,連沐晟也微微抬起了頭。
朱棣卻冷笑一聲:“然,其國主政令,難出都城百裡!各邦自行其是,律法不一,關稅重重。商旅通行,猶如跨越數國!聽聞其立國不過數十載,內部已是矛盾叢生,為那奴隸製度、關稅利益,爭吵不休,甚至隱隱有刀兵相見之虞!如此聯邦,政令不一,各自為政,縱有一時之盛,也不過是曇花一現,空中樓閣!豈能與我大明‘書同文,車同軌,行同倫’之大一統盛世相提並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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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番借題發揮,用意極其深刻。既敲打了可能存在的“分封”幻想,又再次強調了“大一統”和“政令暢通”的絕對重要性。
最後,朱棣將目光投向太子朱高熾,臉上露出毫不掩飾的讚賞:“故而,朕對太子近年來,不畏艱難,大力推行‘改土歸流’之策,深感欣慰!此乃深謀遠慮,固本培元之舉!將那些化外之地,真正納入王化,使我大明根基愈發穩固!太子,辛苦了!”
朱高熾連忙起身,躬身道:“此乃兒臣本分,皆是仰賴父皇威德,將士用命,百官儘心。”
父子二人這一唱一和,將“改土歸流”的正當性和必要性提到了關乎帝國生死存亡的高度,同時也將沐家推到了一個極其尷尬的位置——繼續維持雲南的半獨立狀態,就是與帝國的根本國策背道而馳,就是潛在的新“藩鎮”!
壓力,如同無形的山巒,全部壓向了沐晟。
在短暫的寂靜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這位黔國公身上。他緩緩站起身,步履沉穩地走到禦階之前,躬身行禮,聲音平和而清晰:
“陛下聖訓,如雷貫耳,震耳發聵!太子殿下勵精圖治,功在千秋!臣,沐晟,謹代表沐氏滿門,及雲南萬千軍民,表示完全讚同,堅決擁護!”
他先表明了政治正確,絕不給任何人以口實。隨即,他話鋒微妙一轉,語氣變得懇切:
“陛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此乃至理名言!雲南自洪武朝歸附以來,便永為大明之雲南!沐家世受皇恩,鎮守南疆,從不敢有絲毫懈怠,更不敢存半分非分之想!唯有鞠躬儘瘁,以報天恩!”
他抬起頭,目光坦誠地看向朱棣和朱高熾:“然,陛下,太子殿下,雲南地處邊陲,民族眾多,情況確與他省不同。漢、彝、白、傣……諸族雜處,習俗各異,土司林立,其心未必全然歸附。治理此地,猶如烹小鮮,火候、力道,須拿捏得恰到好處。若操之過急,一味以中原律法強加,恐……恐生滋擾,反而不美。”
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最終說道:“臣以為,推行王化,貫徹政令,此乃大方向,決不可動搖。然,在具體策略上,或可稍作變通,因地製宜,循序漸進。譬如清丈田畝,雲南山多田少,且多為梯田、雷響田,測量本就困難,若限期完成,下麵官吏為求政績,恐生擾民之事。再如礦山國有,雲南礦業多與土司利益糾纏,若強行收回,恐引發土司疑慮,不利於邊疆穩定。臣之愚見,是否可寬限時日,或尋一更為穩妥、更能照顧各方關切的法子,徐徐圖之,方為上策?”
沐晟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他高舉擁護旗幟,承認中央權威和改土歸流的大方向,卻巧妙地將阻力歸因於“客觀實際”和“穩定大局”,將自己和沐家塑造成一個熟悉情況、老成謀國、為朝廷著想的忠臣形象。他沒有明著反對,卻實實在在地提出了延緩甚至變相保留沐家特權的理由。
殿內再次陷入一種微妙的沉默。幾位來自西南其他地區的土司代表,臉上露出心有戚戚的表情。而一些朝廷重臣,則微微皺眉,顯然在思考沐晟這番話背後的深意。
朱棣看著台下不卑不亢的沐晟,眼中閃過一絲複雜難明的光芒。他知道,沐晟這是以退為進,將了他一軍。直接駁斥,顯得朝廷不體恤下情;完全同意,則新政在雲南必將再次擱淺。
朱高熾也微微蹙眉,正準備開口。
就在這時,朱棣忽然哈哈大笑起來,洪亮的笑聲打破了殿內的沉寂:“好!黔國公果然是老成謀國,思慮周詳!你所言,不無道理!”
皇帝的態度,讓所有人都是一愣。
隻見朱棣收斂笑容,正色道:“雲南情況特殊,朕豈能不知?朝廷推行新政,也絕非不顧實際,一味強求!但,大方向決不能變,政令必須暢通!這樣吧……”
他的目光在朱高熾和沐晟之間掃過,最終定格在沐晟身上,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具體如何‘因地製宜’,如何‘循序漸進’,太子,就由你與黔國公,會後詳細議個章程出來!朕隻要結果——既要確保朝廷新政在雲南落到實處,又要保雲南穩定繁榮!黔國公,這個擔子,你可願與太子一同挑起?”
這一招,堪稱絕妙!既沒有當場駁斥沐晟,保全了他的顏麵,又將解決問題的皮球,連同巨大的責任,一腳踢回給了沐晟。你不是說情況特殊嗎?好,那你就和太子一起,拿出一個既能推行新政又能保持穩定的方案來!拿不出來,或者執行不力,那就是你沐晟的能力問題,甚至是態度問題了!
沐晟心中一震,知道這是皇帝將了自己最狠的一軍。他避無可避,隻能躬身,沉聲道:“臣……領旨!定當竭儘全力,輔佐太子殿下,妥善處理雲南事務,以報陛下天恩!”
一場看似平靜,實則驚心動魄的最高級彆政治博弈,暫時告一段落。但所有人都明白,真正的交鋒,從現在才正式開始。太子與黔國公即將開始的“商議”,將直接決定雲南未來的命運,也決定著沐家這個龐然大物,最終將走向何方。
紫宸殿外的陽光,似乎也帶上了一絲凜冽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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