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常年陰霾的地區而言,太陽的普照或許是一種恩賜和憐憫,可對於沿海區域甚至上汪洋之上的行船而言,那熾熱到令皮膚刺痛剝落的陽光,已經變成了習以為常的躁和懲罰。
殘暴到令皮膚潰爛的日曬,厚重到令人想要將褲襠都撓下來的潮濕,無時不刻的顛簸,乾不完的雜活,鏟不完的鏽斑,草不完的尼瑪。
空調和啤酒那是船長和高層才能享受到的待遇,皮膚黑的水手們隻能罵著娘,汗流瀆背的到處忙碌,有半截煙屁股嘬兩口就差不多了。
從噪音不斷的悶熱船艙到暴曬如蒸籠一般的甲板,煎熬中漸漸習慣。
尤其是這種走私船,還要時不時的望風,躲避海防的搜捕追查,乃至同行的黑吃黑,時刻準備豁出命來上演一場逃亡大戲。
風頭越來越緊,查的越來越嚴,同行的素質越來越差,日子也越來越不好過。
還特麼要伺候一個,不,兩個混上船來大爺命途多殲,不外如此。
大家忍不住都捫心自問一一這溝槽的人生隻有在走私的時候如此艱難,還是從來都是呢?
而此刻,當遠方的海岸線終於浮現在眼前的時候,幾乎都快要熱淚盈眶。
船艙裡,駕駛台前麵,翹著腳抽煙的船長唻了口睡沫,回頭,警向了身後的不速之客:「喏,
地方到了,滾吧。」
「這不還有一截麼。」
那個頭發枯黃的乾瘦少年咧嘴一笑,懇請道:「這麼寬的距離,我倆也遊不過去啊。叔,您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能不能再近點?」
說話的少年瘦骨鱗,看得出常年營養不良,還瘤著一條腿,走起路來一一拐,風吹就倒,
可那一雙眼晴,卻黑的發亮,看過來的時候,就刺的人心慌。
就像是什麼披著人皮的野獸一樣,令人頭皮發麻。
尤其是當這個畜生腳底下還踩著一捆雷管和高爆炸藥,手裡捏著個自己焊的起爆器來跟你講話的時候,就令人更麻了!
「荒集的規矩你不懂,我們買了米四爺的道兒,那這條船隻能往潮城去,被人逮到在崖城附近靠岸,萬一給人上稱,那就是吃裡扒外,要三刀六洞。」
船長不假思索的搖頭:「大家靠規矩吃飯,沒規矩的事兒一旦開了頭,最好的結果都是我這隻手。」
「那放條板給我唄。」少年順杆子往上爬:「我自己劃過去也行。」
「你還真特麼好意思開口。」
船長被氣笑了,「真以為我拿你沒辦法?」
「哎,我一條賤命事小,耽擱了您的事情豈不麻煩?」少年著臉,滿不在乎的笑了笑:「乾脆就把我們兄弟倆當個屁放了,不也少點麻煩麼?」
可即便是這麼說,他的手依舊在起爆器上。
自從上船之後,根本就沒有鬆過。
不隻是如此,吃的東西和水,全都是自帶的,而且為了避免上廁所,根本沒吃過多少,整整三天,眼睛都沒合上過。
隨時準備,垂死一搏!
遇到這種人,簡直就是特麼的遇到鬼了。
四天之前,半夜從七城裝船出發了三個鐘頭之後,才發現,被人摸上了船。來的不是黑吃黑的同行,也不是什麼想要趁機偷渡的難民,是個渾身綁著炸藥的小鬼帶著他那個坐在輪椅上奄奄一息的弟弟。
被發現之後,不慌也不跑,反而拿著土製手槍挾持了水手,逼著他來找船長。
不要錢也不要貨,隻想搭個便車,請船長看在這五斤炸藥的麵子上,高抬貴手或者大家一起爆了,一了百了。
隻能說上輩子沒有行善積德,這輩子給荒集打工,還攤上這種鬼東西。
倒黴到家了!
船長警了一眼眼前的小鬼,又看了看他身邊那個裹著毯子昏睡的孩子,一根煙抽完,朝著二副揮了揮手。
「給他們板。」
他看向了小鬼,似笑非笑:「接下來,是不是還要我再送你們一程?」
「那可再好不過了。」少年喜笑顏開,握住了他的手,仿佛感激涕零:「我就說咱倆投緣!」
投緣你特麼的倒是撒手啊!
船長罵了句臟話,拍拍屁股起身,示意他跟上。
二十分鐘後,板在一處淺灘靠了岸。
風平浪靜,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奇跡一般的好聚好散。
黑瘦的少年吃力的背起了昏睡的弟弟,嫻熟的將他捆在了自己的身上,打結,最後道彆:「多謝了,叔!」
船長抽著煙,笑眯眯的問:「要我再借你點路費?」
「不用了。」少年擺手。
「那還不快滾!」船長垮起了臉來,「等我送你呢?」
「留個電話吧,叔。」
那少年抬頭,看著他,掛在臉上的笑意終於不見了,可神情卻罕見的認真:「欠的錢,我會還的。」
船長笑起來了,不知道是被氣的還是被逗的,可看到那一雙眼睛的時候,卻莫名的沉默了一瞬。
「行,我等著你還錢!」
他伸手,從口袋裡掏出了一把槍來,丟了過去,「送你的,費勁巴拉的把你這個小狗日的送到這兒,彆特麼給莫名其妙死外麵。」
「多謝。」
少年接住了槍,嫻熟的檢查和操作,塞進了口袋。
就這樣,回頭遠去。
明明是第一次來到這個國家這個地方,卻好像早已經找到了要去的地方了一樣,毫不遲疑,毫不猶豫。
令板上的船長沉默了很久。
「現在的小崽子,真特麼一個比一個見鬼了啊。」
他歎了口氣,啟動了馬達,回到了自己的船上。
等待的船員們看著空空蕩蕩的船,還有船長身上毫無血跡的衣服,略微然。
「不是,您真給放走了?」
「不然呢?和他一起爆了?」
船長擺了擺手,興致索然:「一上岸就筆直衝著新泉跑的主兒,犯不著跟那種神經病一般見識況且,這種事情還真他媽不是第一次了!
往日他還以為是同行之間的傳聞和謠言,卻沒想到,居然能讓自己碰上這麼離譜的一次。
真特麼是邪了門了。
怎麼這些日子,什麼牛鬼蛇神都往新泉跑了?
跨過了荒涼的前灘,繞過了沼澤的邊緣,爬過了兩座山,就踏上了塵土飛揚的大路,車來車往,逼逼聲不斷。
運氣好,攔了一輛垃圾佬的車,靠著手裡的‘炸票’和‘子彈通行證」,謝絕了充滿本地特色的邀請之後,又搭了一節路。
荒野之中的棚屋越來越多了。
漸漸喧囂,漸漸繁華。
直到終於站在了一扇陌生的閘門前麵,一輛輛貼著牌照的改裝車在閘機前麵等待著放行,他們排著隊,在最後麵,靜靜的等待。
背後,昏睡的孩子好像終於醒了,茫然的瞪大了眼睛,卻看不清楚:「哥,這裡是哪裡?」
「新泉,我們將來生活的地方。」少年想了一下,笑起來了:「我們的——家。」
孩子沉默了一下,輕聲問:「這裡會有家麼?」
「會有的,一定!」
少年斷然的保證,往前,墊腳向著廠區門亭裡麵的人說:「我要找季先生,我們約好的!」
「你?」
保安微微的挑起眉頭,警著少年的模樣,略微錯愣,又好像見怪不怪,將他們帶到了旁邊的大廳,早已經有人等在那裡,手裡拿著名單。
並沒有因為年齡而有所小,文員扶了一下眼鏡,「小兄弟怎麼稱呼?」
「顏非。」
少年昂起了頭:「顏色的顏,是非的非。」
「啊,查到了,確實在名單了,還很靠前。」文員翻了翻手裡的表格,微微一笑:「不好意思,最近季先生不在新泉,不過他提到過你,都已經吩咐好了。」
說著,從旁邊的架子上翻了半天,找了一大堆東西出來:「這個是飯卡,這個是給你們宿舍的鑰匙,雙人寢,這個是—呢,防爆箱。」”
顏非愣了一下,疑惑:「防爆什麼?」
「咳咳,防爆箱。」
文員尷尬的咳嗽了兩下:「我也不是很懂,但他說有可能用得到,嗯,原話是說:你這個小崽子應該能聽得懂。」
顏非頓時沉默,許久,遲疑著,從口袋裡摸出了一捆炸藥,放了進去。
文員點頭,翻了翻手裡的記錄,轉述著來自季先生的話語:「你小子糊弄誰呢?還有呢?」
於是,顏非磨蹭著,又拿出了一個小小的包,百般不舍的放了進去,氣惱:「這下總行了吧?」
文員也開始擦汗了,揮手喚過了同事,立刻就有人端著箱子出去,很快,遠方傳來引爆的轟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