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堂嬌!
出師未捷身先死。
沈棠望著在全叔懷中臉色灰白已無氣息的祖父,片刻之前,他還在殫精竭慮地為沈氏的未來憂心,言猶在耳,但他這時卻不過是一具溫度漸漸消散的屍體,她的眼角不知不覺便有些濕潤。
這是大周最有權勢的沈氏家主,有著扭轉乾坤的抱負和撼動山河的能力;他主宰著數百年曆史的沈氏,也決定著三皇子未來的命運;他曾在無數次朝堂風雲變幻之中屹立不到,也在陰謀和算計中穿梭自如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可他卻無法敵過一支直插入太陽穴的鐵箭。
這鐵箭,擊倒了一個躊躇滿誌的梟雄,給胸有成竹能夠改天換日的沈氏最致命的打擊;這鐵箭,擊碎了沈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位極人臣的夢,也讓蓄勢待發的沈氏失去了前進的舵手,在風雨飄搖的局勢中沉浮。
她該恨的不是嗎?若非當年祖父的恣意縱容,祖母又豈能買通產婆做出去母留子這樣的事來?她也曾無數次設想過,等將來自己與弟弟站穩了腳跟,有了屬於自己的權勢後,要對祖父說些什麼,做些什麼。
但此刻,麵對著祖父的屍體,她卻覺得從前那些隱隱的恨意一下子便消失無蹤,她不覺得歡喜,更不覺得輕鬆,隻覺得肩上仿佛背負了千斤重擔,她被壓地跨跨的,在一片蒼茫中蹣跚而行,並且看不到前路。
這秋夜,像冰天一樣寒徹骨髓。
沈榕紅著眼,輕輕地將沈棠摟進了懷中,哽咽著說道,“姐姐,祖父已登極樂,咱們還是早些將他送回侯府吧。”
這時,沈灝從後麵的馬車上爬了下來,步履匆忙地趕了過來,聽見全叔抱著沈謙的身體嚎啕大哭,臉色一下子就變了,他飛奔到了沈謙身邊,一見著眼前的情況,不由也跟著嚎哭起來,“父親,您怎麼了?您醒醒啊!”
沈棠用袖角擦了擦眼淚,然後徐徐地立了起來,她盈盈地走到景陽王的身邊,結結實實地行了一個大禮,“若非今日王爺來得及時,我沈氏怕是要全軍覆沒了,王爺的相救之恩,沈棠沒齒難忘。”
景陽王見她神情甚是悲慟,眼角還有淚痕,但這樣嚴峻繁亂的境況下,卻仍能冷靜自持,心中不由暗暗點頭,他將她一把扶起,然後說道,“我早就收到了慈兒的求救信號,但卻被人纏住了,若非如此,興許你祖父也就不會……論起來,沈老哥乃是我的親家,你也算是我的外孫女,這些都是應當做的,何須行此大禮?”
沈棠麵色沉凝,她帶著些懇求地說道,“王爺,沈棠還有個不情之請。安遠侯府離此尚有些距離,我怕途中再出什麼意外,但沈氏的護衛死的死傷的傷,這一程,還望王爺借一隊侍衛給沈棠。”
她又望了眼在地上躺得橫七豎八的護衛,沉沉地說道,“另外,這些死傷的兄弟,為我沈氏搏命受傷,是沈氏的功臣,沈棠不能將他們就此扔下。但此刻無暇顧及,懇求王爺替沈棠照顧一下,等祖父回了府,我便立刻派人來接他們。”
那些受了傷的護衛聞言,眼眶都泛了紅,有幾個帶頭的連聲說道,“大小姐,是我們保護侯爺不利,才讓侯爺逢了難,您就不用管我們了,先送侯爺回府吧!”
這是個人命如草芥的時代,這些護衛本就是沈氏的家臣,為了沈氏搏命便是他們的職責,他們也隨時都做好了犧牲丟命的準備,這回保護不利,讓安遠侯丟了性命,本是天大的罪責,便是不死,也是要發配出去了。
但沈大小姐卻說,他們是功臣。
景陽王的目光微微閃動,他頷首說道,“這有什麼為難的?魑魅,你帶著人先護送沈侯爺回府;魍魎,你的人便先在這裡替沈大小姐照顧一下這些人。”
沈棠深深地向景陽王鞠了一躬,然後緩緩地走到沈灝的麵前,冷然地說道,“父親,祖父已逝,您要節哀順變,等回了府,還有許多大事需要您作抉斷。”
她沉沉地對著沈灝的隨侍命令道,“把二爺扶回他的馬車!”
又轉身柔柔地對著仍在啜泣的全叔說道,“外麵冷,全叔將祖父放到車內吧!回府之後,還有好多事要去做呢,祖父在世時,全叔是他的左膀右臂,祖父少不得你,如今祖父沒了,棠兒就更少不得你了。還望全叔看在棠兒的份上,節哀順變!”
全叔的身子微微一震,過了半晌才回過神來,他擦乾了眼淚,紅著眼睛說道,“是,阿全謹遵大小姐的吩咐。”
沈棠的聲音並不很響,她粉裝玉琢的臉與嚴厲也搭不上半分乾係,但她冷靜沉著的氣質,從容果決的姿態,卻自有一番不怒自威的威嚴,再加上方才沈謙的遺言,眾人都聽得分明,因此竟然無一人敢悖逆她的話,不過一會兒,安遠侯府的車隊又像來時一般井井有條。
景陽王望著徐徐飛馳而去的沈氏車隊,臉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他回頭對著方才趕來支援的世子說道,“沈侯爺英雄一世,卻沒料到死得竟然這樣倉促淒慘,沈灝是個沒用的,我本來還心懷忐忑。但老狐狸就是老狐狸,他竟然不顧俗禮,將沈氏的大權傳給了孫女,端的是好算計啊!”
景陽王世子附和道,“我聽慈兒說,這位沈大小姐才智出眾,雖然年歲小了一些,但謀略權術卻不輸沈侯爺,他們沈氏向來便出女傑,因此對女兒又比彆家要寬容一些。當年的禦太後,不就是得了沈氏的全部權勢嗎?安遠侯世子無能,沈侯爺出此下策,倒也是情理之中。”
景陽王歎了一聲說道,“這又怎會是下策?沈棠與禦太後可不同,禦太後當初可是剝離了不少沈氏的勢力為己所用,後來都便宜了先帝。但這回卻不一樣了。”
他撫了撫下巴上的胡須,細細說與世子聽,“沈灝承襲了安遠侯的爵位後,沈榕便是世子,將來沈家是要全部都交給沈榕手裡的。沈棠與沈榕乃是一胎雙生,又自幼喪母,相依為命長大,感情甚是濃厚。她若是得了沈氏的權勢,就算是為了自己的兄弟,也會竭力扭轉如今這不利的局麵。”
他略作停頓,然後繼續說道,“太子與三皇子的勝負,少則半年最多也不過兩年就能見分曉,兩年後,沈榕可就滿十五歲了。到時候,沈棠一嫁,這手中的權利還不都乖乖地回到了沈榕手中?”
景陽王考慮的這些,沈棠卻是絲毫不以為然的,她的本意就是要將一個安泰平穩的沈氏交到弟弟的手中,這世間弟弟是她唯一的親人,隻有他好,她才會好。
深夜的安遠侯府前,燈火通明,站列了好幾排的家丁護衛,隱隱還有哭聲從府內傳來,沈沐見著了車隊,立刻便禦馬迎了上來,他帶著些哭腔地問道,“父親,父親,您還好嗎?”
馬車內傳來隱隱的哭泣聲,但卻沒有人回答。
沈沐一個借力便從馬背上跳到了刻著安遠侯府徽的馬車上,一把掀開車簾,全叔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安遠侯沈謙毫無動靜地躺在了榻上。
沈沐顫顫巍巍地將手探了過去,觸到了沈謙冰冷的身體又猛地縮了回來,他眼眶發紅,聲嘶力竭地吼道,“是誰,是誰做的?”
“是禁衛軍和青衣衛聯手做的。”一道聲音從馬車外傳來。
沈沐回轉過去,看到了沈棠冷沉地立在車前,沈榕紅著眼跟在她的身後,他細細地咀嚼著她的話,然後咬牙切齒地道,“此仇不報非君子。”
他話剛說完,便一把將沈謙從車中抱了出來,然後步履艱難地邁進了安遠侯府的大門,沈棠姐弟緊隨其後。
倒是沈灝被視若無睹地拉在了一邊,他的臉上仍見悲慟,但神情卻有些微微的惱意。
他身邊的隨侍見狀,立刻諂媚地說道,“世子不日就要成為侯爺了,但三爺和大小姐二少爺卻一個都不曾將您放在眼裡。按道理說,老侯爺故去了,這將他抱進府裡去的,應該是世子您哪,怎麼也輪不到三爺去!”
沈灝麵色有些怪怪的,但他卻厲聲喝止道,“不許再胡說八道了,老侯爺遇害,大家心裡都不好過,一時有些忽略了禮儀,又有什麼好說的?免得人家以為父親故去了,我這做兒子的不傷心,還鬨出閒話來。”
隨侍見他難得那樣嚴厲,不敢再說什麼,立刻閉了嘴,引了沈灝也進了侯府。
老夫人一見了沈謙的屍體便撲了上去,哭得聲嘶力竭,痛徹心扉,“侯爺啊,您怎麼就這麼丟下了老婆子我,自己一個人就走了啊?這麼一大家字,您讓我以後可怎麼辦哪!”
老夫人哭得淒慘,任誰勸說也無濟於事,眾人無法,隻得隨著她去哭,但她到底已然年邁,身子又向來不大爽利,這般嚎啕大哭了了一會,便兩眼一閉,兩腿一蹬,暈了過去,眾人手忙腳亂地將她抬進了房裡,掐了好一會的人中這才醒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