纏得束手無策,算得無能之至。也是楊過一副窩囊相裝得實在太像,否則她幾次三番殺不了
這小傻蛋,心中早該起疑。她沿著大道南行,眼見楊過牽著牯牛遠遠跟隨,心中計算如何出
其不意的將他殺了。走了一頓飯工夫,天色更加黑了,隻見道旁有一座破舊石屋,似乎無人
居住,尋思“今晚我就睡在這□,等那傻瓜半夜□睡著了,一刀將他砍死。”當即向石屋
走去,推門進去,隻覺塵氣撲鼻,屋中桌椅破爛,顯是廢棄已久。她割些草將一張桌子抹乾
淨了,躺在桌上閉目養神。
隻見楊過並不跟隨進來,她叫道“傻蛋,傻蛋!”不聽他答應,心想“難道這傻蛋
知道我要殺他,因而逃了!”當下也不理會,這了良久,迷迷糊糊的正要入睡,突然一陣肉
香撲鼻。她跳起身來,走到門外,但見楊過坐在月光之下,手中拿著一大塊肉,正自張口大
嚼,身前生了一堆火,火上樹枝搭架,掛著野味燒烤,香味一陣陣的送來。
楊過見她出來,笑了笑道“要吃麼?”將一塊烤得香噴噴的腿肉擲了過去。那少女接
在手中,似是一塊黃□腿肉,肚中正餓,撕下一片來吃了,雖然沒鹽,卻也甚是鮮美,當下
坐在火旁,斯斯文文的吃了起來。她先將腿肉一片片的撕下,再慢慢咀嚼,但見楊過吃得唾
沫亂濺,嗒嗒有聲,不由得惡心,欲待石吃,腹中卻又饑餓,隻見轉過了頭不去瞧他。
她吃完一塊,楊過又遞了一塊給她。那少女道“傻蛋,你叫甚麼名字?”楊過楞楞的
道“你是神仙不是?怎知道我名叫傻蛋?”那少女心中一樂,笑道“哈,原來你就叫傻
蛋。你爸爸媽媽呢?”楊過道“都死光啦。你叫甚麼名字?”那少女道“我不知道。你
問來乾麼?”楊過心想“你不肯說,我且激你一激。”得意洋洋的道“我知道啦,你也
叫傻蛋,因此不肯說。”那少女大怒,縱起身來,舉拳往他頭上猛擊一記,罵道“誰說我
叫傻蛋?你自己才是傻蛋。”楊過哭喪著臉,抱頭說道“人家問我叫甚麼名字,我說不知
道,人家就叫我傻蛋,你也說不知道,自然也是傻蛋啦。”那少女道“誰說不知道了?我
不愛跟你說就是。我姓陸,知不知道?”
這少女就是當日在嘉興南湖中采蓮的幼女陸無雙。她與表姊程英、武氏兄弟采摘花朵時
摔斷了腿,武三娘為她接續斷骨,適在此時洪淩波奉師命來襲,以致接骨不甚妥善,傷愈之
後左足短了寸許,行走時略有跛態。她皮色雖然不甚白皙,但容貌秀麗,長大後更見嬌美,
隻是一足跛了,不免引以為恨。
那日李莫愁殺了她父母婢仆,將她擄去,本來也要殺害,但見到她頸中所係的錦帕,記
起她伯父陸展元昔日之情,遲遲不忍下手。陸無雙聰明精乖,知道落在這女魔頭手中,生死
係於一線,這魔頭來去如風,要逃是萬萬逃不走的,於是一起始便曲意迎合,處處討好,竟
奉承得那殺人不眨眼的赤練仙子加害之意日漸淡了。李莫愁有時記起當年恨事,就將她叫來
折辱一場。陸無雙故意裝得蓬頭垢麵,一蹺一拐。李莫愁見了她這副可憐巴巴的模樣,胡亂
打罵一番,出了心中之氣,也就不為已甚。陸無雙如此委曲求全,也虧她一個小小女孩,居
然在這大魔頭門下挨了下來。
她將父母之仇昱藏心中,絲毫不露。李莫愁問起她的父母,她總是假裝想不起來。當李
莫愁與洪淩波練武之時,她就在旁遞劍傳巾、斟茶送果的侍候,十分殷勤。她武學本有些根
柢,看了二人練武,心中暗記,待李洪二人出門時便偷偷練習,平時更加意討好洪淩波。後
來洪淩波乘著師父心情甚佳之時代陸無雙求情,也拜在她門下作了徒弟。
如是過了數年,陸無雙武功日進,隻是李莫愁對她總是心存疑忌,彆說最上乘的武功,
就是第二流的功夫也不肯傳授。倒是洪淩波見她可憐,暗中常加點撥,因此她的功夫說高固
然不高,說低卻也不低。這日李莫愁與洪淩波師待先後赴活死人墓盜“玉女心經”,陸無雙
見她們長久不歸,決意就此逃離魔窟,回江南去探訪父母的生死下落。她幼時雖見父母被李
莫愁打得重傷,料想凶多吉少,究未親見父母逝世,心中總存著一線指望,要去探個水落石
出。臨走之時,心想一不作,二不休,竟又盜走了李莫愁的一本“五毒秘傳”,那是記載諸
般毒藥和解藥的抄本。
她左足跛了,最恨彆人瞧她跛足,那日在客店之中,兩個道人向她的破足多看了幾眼,
她立即出言斥責,那兩個道人脾氣也不甚好,三言兩語,動起手來,她使彎刀削了兩個道人
的耳朵,才有日後豺狼穀的約鬥。當日李莫愁擄她北去之時,她在□洞口與楊過曾見過一
麵,但其時二人年幼,日後都變了模樣,數年前匆匆一會,這時自然誰都記不起了。
陸無雙吃完兩塊烤肉,也就飽了。楊過卻借著火光掩映,看她的臉色,心道“我姑姑
此刻不知身在何處?眼前這女子若是姑姑,我烤獐腿給她吃,豈不是好?”心下尋思,呆呆
的凝望著好,竟似癡了。陸無雙哼了一聲,心道“你這般無禮瞧我,現下且自忍耐,半夜
□再殺你。”當即回入石屋中睡了。
睡到中夜,她悄悄起來,走到屋外,隻見火堆邊楊過一動不動的睡著,火堆早已熄了,
於是躡手躡足的走到他身後,手起刀落,往他背心砍去,突然手腕一抖,虎口震得劇痛,登
時把捏不定,當的一聲,單刀脫手,隻覺中刀之處似鐵似石。她一驚非小,急忙轉身逃開,
心道“難道這傻蛋竟練得周身刀槍不入?”奔出數丈,見楊過並不追來,回頭一望,隻見
他仍是伏在火邊不動。
陸無雙疑心大起,叫道“傻蛋,傻蛋!我有話跟你說。”楊過隻是不應。她凝神細
看,但見楊過身形縮成一團,模樣極是古怪,當下大著膽子走近,見他竟然不似人形,伸手
摸了摸,衣服下硬硬的似是一塊大石。抓住衣服向上提起,衣服下果然是一塊岩石,又那□
有楊過的人在?
她呆了一呆,叫道“傻蛋,傻蛋!”不聽答應,當下側耳傾聽,似乎屋子中傳出一陣
陣鼾聲,循聲尋去,隻見楊過正睡在她適才所睡的桌上,背心向外,鼾聲大作,濃睡正酣。
陸無雙盛怒之下,也不去細想他怎會突然睡到了桌上,立即縱身而上,提起單刀,挺刀尖向
他背心插落。
這一下刀鋒入肉,手上絕無異感,卻聽楊過打了幾下鼾,說起夢話來“誰在我背上搔
□,嘻嘻,彆鬨,彆鬨,我怕□。”
陸無雙驚得臉都白了,雙手發顫,心道“此人難道竟是鬼怪?”轉身欲逃,一時之間
雙足竟然不聽使喚。隻聽他又說夢話“背上好□,定是小老鼠來偷我的黃獐肉。”伸手背
後,從衣衫底下拉出半□黃獐,拍的一聲,拋在地下。陸無雙舒了一口你氣,這才明白
“原來這傻蛋將黃獐肉放在背上,剛才這刀刺在獸肉上啦,卻教我虛驚一場。”
她連刺兩次失誤,對楊過憎恨之心更加強了,咬牙低聲道“臭傻蛋,瞧我這次要不要
了你的小命。”閃身撲上,舉刀向他背心猛砍。楊過於鼾聲呼呼中翻了個身,這一刀拍的一
聲,砍在桌上,深入木□。
陸無雙手上運勁,待要拔刀,楊過正做甚麼惡夢,大叫“媽婀,媽啊,小老鼠來咬我
啊。”兩條泥腿□地伸出,左腿擱在陸無雙臂彎□的“曲池穴”,右腿卻擱在她肩頭的“肩
井穴”。這兩處都是人身大穴,他兩條泥腿摔將下來,無巧不巧,恰好撞正這兩處穴道。陸
無雙登時動彈不得,呆呆的站著,讓身子作了他擱腿的架子。
她心中怒極,身子雖不能動,口中卻能說話,喝道“喂,傻蛋,快把臭腳拿開。”隻
聽他打呼聲愈加響了。她不知如何是好,惱恨之下,張口將唾沫向他吐去。楊過翻了個身,
右腳尖漫不經意的掠了過來,正好在她“巨骨穴”上輕輕一碰。陸無雙立時全身酸麻,連嘴
也張不開了,鼻中隻聞到他腳上臭氣陣陣衝來。
就這麼擱了一盞茶時分,陸無雙氣得幾欲暈去,心中賭咒發誓“明日待我穴道鬆了,
定要在這傻蛋身上斬他十七八刀。”再過一陣,楊過心想也作弄她得夠了,放開雙足,轉過
身來,雖在黑暗之中,她臉上的氣惱神色仍是瞧得清清楚楚。她越是發怒,似乎越是與小龍
女相似,楊過癡癡的瞧著,那□舍得閉眼?其實陸無雙相貌和小龍女全不相似,隻是天下女
子生氣的模樣總是大同小異,楊過念師情切,百無聊賴之中,瞧瞧陸無雙的嗔態怒色,自覺
是依稀瞧到了小龍女,那也是畫餅之意、望梅之思而已。
過了一會,月光西斜,從大門中照射進來。陸無雙見楊過雙眼睜開,笑眯眯的瞧著自
己,心中一凜“莫非這傻蛋喬呆扮癡?他點我穴道,並非無意碰巧撞中?”想到此處,不
由得出了一身冷汗。就在此時,忽見楊過斜眼望著地下,她歪過眼珠,順著他眼光看去,隻
見地下並排列著三條黑影,原來有三個人站在門口。凝神再看,三條黑影的手中都拿著兵
刃,她暗暗叫苦“糟啦,糟啦,對頭找上了門來,偏生給這傻蛋撞中了穴道。”她連遭怪
異,心中雖然起疑,卻總難信如此肮臟猥瑣的一個牧童竟會有一身高明武功。
楊過閉上了眼大聲打鼾。隻聽門口一人叫道“小賤人,快出來,你站著不動,就想道
爺饒了你麼?”楊過心道“原來又是個牛鼻子。”又聽另一人道“我們也不要你的性
命,隻要削你兩隻耳朵、三根手指。”第三人道“老子在門外等著,爽爽快快的出來動手
罷。”說著向外躍出。三人圍成半圓,站在門外。
楊過伸個懶腰,慢慢坐起,說道“外麵叫甚麼啊,陸姑娘,你在那□?咦,你乾麼站
著不動?”在她背上推了幾下。陸無雙但覺一股強勁力道傳到,全身一震,三處被封的穴道
便即解開,當下也不及細想,俯身拾起單刀,躍出大門,隻見三個男人背向月光而立。
她更不打話,翻腕向左邊那人挺刀刺去。那人手中拿的是條鐵鞭,看準尖刀砸將下來。
他鐵鞭本就沉重,兼之膂力甚強,砸得又準,當的一聲,陸無雙單刀脫手。楊過橫臥桌上,
見陸無雙向旁跳開,左手斜指,心道“好,那道人的長劍保不住。”果然她手腕鬥翻,已
施展古墓派武功,奪過道人手中長劍,順手斫落,噗的一聲,道人肩頭中劍。他大聲咒罵,
躍開去撕道袍裹傷。
陸無雙舞劍與使鞭的漢子鬥在一起。另一個矮小漢子手持花槍,東一槍西一槍的攢刺,
不敢過份逼近。那使鞭的猛漢武藝不弱,鬥了十餘合,陸無雙漸感不支。那人出手與步履之
間均有氣度,似乎頗為自顧身分,陸無雙數次失手,他竟並不過份相逼。
那道人裹好傷口,空手過來,指著陸無雙罵道“古墓派的小賤人,下手這般狠毒!”
挺臂舞拳,向她急衝過去。白光閃動,那道人背上又吃了一劍,可是那矮漢的花槍卻也刺到
了陸無雙背心,使鞭猛漢的鐵鞭戳向她肩頭。楊過暗叫“不好!”雙手握著的兩枚石子同
時擲出,一枚□開花槍,另一枚打中了猛漢右腕。
不料那猛漢武功了得,右腕中石,鐵鞭固然無力前伸,但左掌快似閃電,□地穿出,噗
的一聲,擊正陸無雙胸口。楊過大驚,他究竟年輕識淺,看不透這猛漢左手上拳掌功夫的了
得,急忙搶出,一把抓住他後領運勁甩出。那猛漢騰空而起,跌出丈許之外。那道人與矮漢
子見楊過如此厲害,忙扶起猛漢,頭也不回的走了。
楊過俯頭看陸無雙時,見她臉如金紙,呼吸甚是微弱,受傷實是不輕,伸左手扶住她背
脊,讓她慢慢坐起,但聽得格啦、格啦兩聲輕響,卻是骨骼互撞之聲,原來她兩根肋骨被那
猛漢一掌擊斷了。她本已昏暈過去,兩根斷骨一動,一陣劇痛,便即醒轉,低低呻吟。楊過
道“怎麼啦?很痛麼?”陸無雙早痛得死去活來,咬牙罵道“問甚麼?自然很痛。抱我
進屋去。”楊過托起她身子,不免略有震動。陸無雙斷骨相撞,又是一陣難當劇痛,罵道
“好,鬼傻蛋,你……你故意折磨我。那三個家夥呢?”楊過出手之時,她已被擊暈,是以
不知是他救了自己性命。
楊過笑了笑,道“他們隻道你已經死了,拍拍手就走啦。”陸無雙心中略寬,罵道
“你笑甚麼?死傻蛋,見我越痛就越開心,是不是?”楊過每聽她罵一句,就想起小龍女當
日叱罵自己的情景來。他在活死人墓中與小龍女相處這幾年,實是他一生中最歡悅的日子,
小龍女縱然斥責,他因知師父真心相待,仍是內心感到溫暖。此時找尋師父不到,恰好碰到
另一個白衣少女,淒苦孤寂之情,竟得稍卻。實則小龍女秉性冷漠,縱對楊過責備,也不過
不動聲色的淡淡數說幾句,那會如陸無雙這般亂罵?但在楊過此時心境,總是有一個年輕女
子斥罵自己,遠比無人斥罵為佳,對她的惡言相加隻是微笑不理,抱起她放在桌上。陸無雙
橫臥下去時斷骨又格格作聲,忍不住大聲呼痛,呼痛時肺部吸氣,牽動肋骨,痛得更加厲害
了,咬緊牙關,額頭上全是冷汗。
楊過道“我給你接上斷骨好麼?”陸無雙罵道“臭傻蛋,你會接甚麼骨?”楊過
道“我家□的癩皮狗跟隔壁的大黃狗打架,給咬斷了腿,我就給它接過骨。還有,王家伯
伯的母豬撞斷了肋骨,也是我給接好的。”陸無雙大怒,卻又不敢高聲呼喝,低沉著嗓子
道“你罵我癩皮狗,又罵我母豬。你才是癩皮狗,你才是母豬。”楊過笑道“就算是
豬,我也是公豬啊。再說,那癩皮狗也是雌的,雄狗不會癩皮。”陸無雙雖然伶牙利齒,但
每說一句,胸口就一下牽痛,滿心要跟他鬥口,卻是力所不逮,隻得閉眼忍痛,不理他的嘮
叨。楊過道“那癩皮狗的骨頭經我一接,過不了幾天就好啦,跟彆的狗打起架來,就和沒
斷過骨頭一樣。”
陸無雙心想“說不定這傻蛋真會接骨。何況若是無人醫治,我準沒命。可是他跟我接
骨,便得碰到我胸膛,那……那怎麼是好?哼,他若治我不好,我跟他同歸於儘。若是治好
了,我也決不容這見過我身子之人活在世上。”她幼遭慘禍,忍辱掙命,心境本已大異常
人,跟隨李莫愁日久,耳染目濡,更學得心狠手辣,小小年紀,卻是滿肚子的惡毒心思,低
聲道“好罷!你若騙我,哼哼,小傻蛋,我決不讓你好好的死。”
楊過心道“此時不加刁難,以後隻怕再沒機緣了。”於是冷冷的道“王家伯伯的母
豬撞斷了肋骨,他閨女向我千求萬求,連叫我一百聲『好哥哥』,我才去給接骨……”陸無
雙連聲道“呸,呸,呸,臭傻蛋……臭傻蛋……啊唷……”胸口又是一陣劇痛。楊過笑
道“你不肯叫,那也罷了。我回家啦,你好好兒歇著。”說著站起身來,走向門口。
陸無雙心想“此人一去,我定要痛死在這□了。”隻得忍氣道“你要怎地?”楊過
道“本來嘛,你也得叫我一百聲好哥哥,但你一路上罵得我苦了,須得叫一千聲才成。”
陸無雙心下計議“一切且答應他,待我傷愈,再慢慢整治他不遲。”於是說道“我就叫
你好哥哥,好哥哥,好哥哥……哎唷……哎唷……”楊過道“好罷,還有九百九十七聲,
那就記在帳上,等你好了再叫。”走近身來,伸手去解她衣衫。
陸無雙不由自主的一縮,驚道“走開!你乾甚麼?”楊過退了一步,道“隔著衣服
接斷骨我可不會,那些癩皮狗、老母豬都是不穿衣服的。”陸無雙也覺好笑,可是若要任他
解衣,終覺害羞,過了良久,才低頭道“好罷,我鬨不過你。”楊過道“你不愛治就不
治,我又不希罕……”
正說到此處,忽聽得門外有人說道“這小賤人定然在此方圓二十裡之內,咱們趕緊搜
尋……”陸無雙一聽到這聲音,隻嚇得麵無人色,當下顧不得胸前痛楚,伸手按住了楊過的
嘴巴,原來外麵說話的正是李莫愁。
楊過聽了她聲音,也是大吃一驚。隻聽另一個女子聲音道“那叫化子肩頭所插的那把
彎刀,明明是師妹的銀弧刀,就可惜沒能起出來認一下。”此人自是洪淩波了。
她師徒倆從活死人墓中死□逃生,回到赤霞莊來,發見陸無雙竟已逃走,這也罷了,不
料她還把一本“五毒秘傳”偷了去。李莫愁橫行江湖,武林人士儘皆忌憚,主要還不因她武
功,而在她五毒神掌與冰魄銀針的劇毒。“五毒秘傳”中載得有神掌與銀針上毒藥及解藥的
藥性、製法,倘若流傳了出去,赤練仙子便似赤練蛇給人拔去了毒牙。秘傳中所載她早熟爛
於胸,自不須帶在身邊,在赤霞莊中又藏得機密萬分,那知陸無雙平日萬事都留上了心,得
知師父收藏的所在,既然決意私逃,便連這本書也偷了去。
李莫愁這一怒真是非同小可,帶了洪淩波連日連夜的追趕,但陸無雙逃出已久,所走的
又是荒僻小道。李莫愁師徒自北至南、自南回北兜截了幾次,始終不見她的蹤影。這一晚事
有湊巧,師徒倆行至潼關附近,聽得丐幫弟子傳言,召隻西路幫眾聚會。李莫愁心想丐幫徒
眾遍於天下,耳目靈通,當會有人見到陸無雙,於是師徒倆趕到集會之處,想去打探消息,
在路上恰好撞到一名五袋弟子由一名丐幫幫眾背著飛跑,另外十七八名乞兒在旁衛護。李莫
愁見那人肩頭插了一柄彎刀,正是陸無雙的銀弧刀。她閃身在旁竊聽,隱約聽到那些乞丐憤
然叫嚷,說給一個跛足丫頭用彎刀擲中了肩頭。
李莫愁大喜,心想他既受傷不久,陸無雙必在左近,當下急步追趕,尋到了那破屋之
前。但見屋前燒了一堆火,又微微聞到血腥氣,忙幌亮火摺四下照看,果見地下有幾處血
跡,血色尚新,顯是惡鬥未久。李莫愁一拉徒兒的衣袖,向那破屋指了指。洪淩波點點頭,
推開屋門,舞劍護身,闖了進去。
陸無雙聽到師父與師姊說話,已知無幸,把心一橫,躺著等死。隻聽得門聲輕響,一條
淡黃人影閃了進來,正是師姊洪淩波。
洪淩波對師□情誼倒甚不錯,知道此次師父定要使儘諸般惡毒法兒,折磨得師□痛苦難
當,這才慢慢處死,眼見她躺在桌上,當下舉劍往她心窩中刺去,免她零碎受苦。
劍尖剛要觸及陸無雙心口,李莫愁伸手在她肩頭一拍,洪淩波手臂無勁,立時垂下。李
莫愁冷笑道“難道我不會動手殺人?要你忙甚麼?”對陸無雙道“你見到師父也不拜了
麼?”她此時雖當盛怒,仍然言語斯文,一如平素。陸無雙心想“今日既已落在她手中,
不論哀求也好,挺撞也好,總是要苦受折磨。”於是淡淡的道“你與我家累世深仇,甚麼
話也不必說啦。”李莫愁靜靜的望著她,目光中也不知是喜是愁。洪淩波臉上滿是哀憐之
色。陸無雙上唇微翹,反而神情倨傲。
三人這麼互相瞪視,過了良久,李莫愁道“那本書呢?拿來。”陸無雙道“給一個
惡道士、一個臭叫化子搶去啦!”李莫愁暗吃一驚。她與丐幫雖無梁子,跟全真教的過節卻
是不小,素知丐幫與全真教淵源極深,這本“五毒秘傳”落入了他們手中,那還了得?
陸無雙隱約見到師父淡淡輕笑,自是正在思量毒計。她在道上遁逃之際,提心吊膽的隻
怕師父追來,此刻當真追上了,反而不如先時恐懼,突然間想起“傻蛋到那□去了?”她
命在頃刻,想起那個肮臟癡呆的牧童,不知不覺竟有一股溫暖親切之感。突然間火光閃亮,
蹄聲騰騰直響。
李莫愁師徒轉過身來,隻見一頭大牯牛急奔入門,那牛右角上縛了一柄單刀,左角上縛
著一叢燒得正旺的柴火,眼見衝來的勢道極是威猛,李莫愁當即閃身在旁,但見牯牛在屋中
打了個圈子,轉身又奔了出去。牯牛進來時橫衝直撞,出去時也是發足狂奔,轉眼間已奔出
數丈之外。李莫愁望著牯牛後影,初時微感詫異,隨即心念一動“是誰在牛角上縛上柴火
尖刀?”轉過身來,師徒倆同聲驚呼,躺在桌上的陸無雙已影蹤不見。
洪淩波在破屋前後找了一遍,躍上屋頂。李莫愁料定是那牯牛作怪,當即追出屋去。黑
暗中但見牛角上火光閃耀,已穿入了前麵樹林。她在火光照映下見牛背上無人,看來陸無雙
並非乘牛逃走,轉念一想“是了,定是有人在外接應,趕這怪牛來分我之心,乘亂救了她去。」但一時之間不知向何方追去才是,腳步加快,片刻間已追上牯牛,縱身躍上牛背,卻瞧不出甚幺端倪,立即躍下,在牛臀上踢了一腳,撮口低嘯,與洪淩波通了訊號,一個自北至南,一個從西到東的追去。
這牯牛自然是楊過趕進廟去的。他聽到李莫愁師徒的聲音,當即溜出後門,站在窗外偷聽,隻一句話,便知李莫愁是要來取陸無雙性命,靈機一動,奔到牯牛之旁,將陸無雙那柄給鐵鞭砸落在地的單刀拾起,再拾了幾根枯柴,分彆縛上牛角,取火燃著了柴枝,伏在牛腹之下,手腳抱住牛身,驅牛衝進廟去,一把抱起陸無雙,仍藏在牛腹底下逃出廟去。他行動迅捷,兼之那牯牛模樣古怪,饒是李莫愁精明,隻因事出不意,卻也沒瞧出破綻。待得她追上牯牛,楊過早已抱著陸無雙躍入長草中躲起。
這一番顛動,陸無雙早痛得死去活來,於楊過怎樣相救、怎樣抱著她藏身在牛腹之下、怎樣躍入草叢,她都迷糊不清,過了好一陣,神智稍複,「啊」的一聲叫了出來。楊過忙按住她口,在她耳邊低聲道「彆作聲!」隻聽腳步聲響,洪淩波道「咦,怎地一霎眼就不見了人?」遠處李莫愁道「咱們走罷。這小賤人定是逃得遠了。」但聽洪淩波的腳步聲漸漸遠去。陸無雙又氣悶又痛楚,又待呼痛,楊過仍按住她嘴不放。
陸無雙微微一掙,發覺讓他摟在懷內,又羞又急,正想出手打去。楊過在她耳邊低聲道「彆上當,你師父在騙你。」這句話剛說完,果然聽得李莫愁道「當真不在此處。」說話聲音極近,幾乎就在二人身旁。陸無雙吃了一驚,心道「若不是傻蛋見機,這番可沒命了!」原來李莫愁疑心她就藏在附近,口中說走,其實是施展輕功,悄沒聲的掩了過來。陸無雙險些中計。
楊過側耳靜聽,這次她師徒倆才當真走了,鬆開按在陸無雙嘴上的手,笑道「好啦,不用怕啦。」陸無雙道「放開我。」楊過輕輕將她平放草地,說道「我立時給你接好斷骨,咱們須得趕快離開此地,待得天明,可就脫不了身啦。」陸無雙點了點頭。楊過怕她接骨時掙紮叫痛,驚動李莫愁師徒,當即點了她麻軟穴,伸手去解她衣上扣子,說道「千萬彆作聲。」
解開外衣後,露出一件月白色內衣,內衣之下是個杏黃色肚兜。楊過不敢再解,目光上移,但見陸無雙秀眉雙蹙,緊閉雙眼,又羞又怕,渾不似一向的蠻橫模樣。楊過情竇初開,聞到她一陣陣處女體上的芳香,一顆心不自禁的怦怦而跳。陸無雙睜開眼來,輕輕的道「你給我治罷!」說了這句話,又即閉眼,側過頭去。楊過雙手微微發顫,解開她肚兜,看到她乳酪一般的胸脯,怎幺也不敢用手觸摸,心中隻當她是小龍女「倘若她是姑姑,這般暢開了衣衫,露出胸脯,叫我接骨,我敢不敢瞧她胸脯?呸,姑姑的胸脯比這個美上一百倍,她隻要不惱,我自然要瞧。」他對小龍女敬畏之心猶在,但想到她時,敬畏之中不免加上幾分男女間的相思之情。
陸無雙等了良久,但覺微風吹在自己的胸上,頗有寒意,轉頭睜眼,卻見楊過正自癡癡的瞪視,怒道「你……你瞧……瞧……甚幺?」楊過一驚,伸手去摸她肋骨,一碰到她滑如凝脂的皮膚,身似電震,有如碰到炭火一般,立即縮手。陸無雙道「快閉上眼睛,你再瞧我一眼,我……我……」說到此處,眼淚流了下來。
楊過忙道「是,是。我不看了。你……你彆哭。」果真閉上眼睛,伸手摸到她斷了的兩根肋骨,將斷骨仔細對準,忙拉她肚兜遮住她胸脯,心神略定,於是折了四根樹枝,兩根放在她胸前,兩根放在背後,用樹皮牢牢綁住,使斷骨不致移位,這才又扣好她裡衣與外衣的扣子,鬆了她的穴道。
陸無雙睜開眼來,見月光胦在楊過臉上,雙頰緋紅,神態忸怩,正偷看她的臉色,與她目光一碰,忙轉過頭去。此時她斷骨對正,雖仍疼痛,但比之適才斷骨相互銼軋時的劇痛已大為緩和,心想「這傻蛋倒真有點本事。」她此時自已看出楊過實非常人,更不是傻蛋,但她一起始就對之嘲罵輕視,現下縱然蒙他相救,卻也不肯改顏尊重,問道「傻蛋,你說怎生好?呆在這兒呢,還是躲得遠遠地?」楊過道「你說呢?」陸無雙道「自然走啊,在這兒等死幺?」楊過道「到那兒去?」陸無雙道「我要回江南,你肯不肯送我去?」楊過道「我要尋我姑姑,不能去那幺遠。」陸無雙一聽,臉色沉了下來,道「好罷,那你快走!讓我死在這兒罷。」
陸無雙如若溫言軟語的相求,楊過定不答允,但見她目蘊怒色,眉含秋霜,依稀是小龍女生氣的模樣,不由得難以拒卻,心想「說不定姑姑恰好到了江南,我送陸姑娘去,常言道好心有好報,天見可憐,卻教我撞見了姑姑。」他明知此事渺茫之極,但無法拒絕陸無雙所求,隻好向自己巧所辯解罷了,歎了口氣,俯身將她抱起。
陸無雙怒道「你抱我乾幺?」楊過笑道「抱你到江南去啊。」陸無雙大喜,噗嗤一笑,道「傻蛋,江南這幺遠,你抱得我到幺?」話雖這幺說,卻安安靜靜的伏在他懷裡,一動也不動了。
這時那頭大牯牛早奔得不知去向。楊過生怕給李莫愁師徒撞見,儘揀荒僻小路行走。他腳下迅捷,上身卻穩然不動,全沒震痛陸無雙的傷處。陸無雙見身旁樹木不住倒退,他這一路飛馳,竟有如奔馬,比自己空身急奔還要迅速,輕功實不在師父之下,暗暗驚奇「原來這傻蛋身負絕藝,他小小年紀,怎能練到這一身本事?」不久東方漸白,她抬起頭來,見楊過臉上雖臟,卻容貌清秀,雙目更靈動有神,不由得心中一動,漸漸忘了胸前疼痛,過了一陣,竟爾在他懷抱中沉沉睡去。
待得天色大明,楊過有些累了,奔到一棵大樹底下,輕輕將她放下,自己坐在她身邊休息。陸無雙睜開眼來,淺淺一笑,說道「我餓啦,你餓不餓?」楊過道「我自然也餓,好罷,咱們找家飯店吃飯。」站起身來,又抱起了她,但抱了半夜,雙臂微感酸麻,便舉起她坐在自己肩頭,緩緩而行。
陸無雙兩隻腳在楊過胸前輕輕的一蕩一蕩,笑道「傻蛋,你到底叫甚幺名字?總不成在彆人麵前,我也叫你傻蛋。」楊過道「我沒名字,人人都叫我傻蛋。」陸無雙慍道「你不說就算啦!那你師父是誰?」楊過聽她提到「師父」二字,他對小龍女極是敬重,那敢輕忽玩鬨,正色答道「我師父是我姑姑。」陸無雙信了,心道「原來他是家傳的武藝。」又問「你姑姑是那一家那一派?」楊過呆頭呆腦的道「她是住在家裡的,派甚幺的我可不知道啦。」陸無雙嗔道「你裝傻!我問你,你學的是那一門子武功?」楊過道「你問我家的大門嗎?怎幺說是紙糊的,那明明是木頭的。」陸無雙心下沉吟「難道此人當真是傻蛋?武功雖好,人卻癡呆幺?」溫言道「傻蛋,你好好跟我說,你為甚幺救我性命?」
楊過一時難以回答,想了一陣,道「我姑姑叫我救你,我就救你。」陸無雙道「你姑姑是誰?」楊過道「姑姑就是姑姑。她叫我乾甚幺,我就乾甚幺。」陸無雙歎了口氣,心想「這人原來真是傻的。」本來已對他略有溫柔之意,此時卻又轉生厭憎。楊過聽她不再說話,問道「你怎幺不說話啦?」陸無雙哼了一聲。楊過又問一句。陸無雙嗔道「我不愛說話就不說話,傻蛋,你閉著嘴巴!」楊過知她此時臉色定然好看,不過她坐在自己肩頭,難以見到,不禁暗感可惜。
不多時,來到一個小市鎮。楊過找了一家飯店,吃過飯後,陸無雙取出銀子,叫楊過去買頭驢子,付了飯錢後,跨上驢背。但剛上驢背,斷骨處便即劇痛,忍不住呻吟出聲。
子的脾氣倔強,挨到牆邊,將她身子往牆上擦去。陸無雙手腳都無力氣,驚呼一聲,竟從驢背上摔落。她右足著地,穩穩站定,牽動傷處,疼痛難當,怒道「你明明見我摔下來,也不來扶。」楊過傻笑幾下,卻不說話。陸無雙道「你扶我騎上驢子去。」楊過依言扶她上了驢背。那驢子一覺背上有人,立時又要搗鬼。
陸無雙道「你快牽著驢子。」楊過道「不,我怕驢子踢我。要是我那條大牯牛跟著來,可就好了。」陸無雙氣極「這傻蛋說他不傻卻傻,說他傻呢,卻又不傻。他明明是想抱著我。」無可奈何,隻得道「好罷,你也騎上驢背來。」楊過這才一笑跨上驢背,雙手摟在她裡,兩腿微一用力,那驢子但感腹邊大痛,那裡還敢作怪,乖乖的走了。
楊過道「向那兒走?」陸無雙早已打聽過路徑,本想東行過潼關,再經中州,折而南行,那是大道,但想大路上容易撞到師父或丐幫,不如走小路,經竹林關,越龍駒寨,再過紫荊關南下,雖然路程迂遠些,卻太平得多,沉吟一會,向東南方一指,道「往那邊去。」
驢子蹄聲得得,緩緩而行,剛出市集,路邊一個農家小孩奔到驢前,叫道「陸姑娘,有件物事給你。」說著將手中一束花擲了過來,轉頭撒頭撒腿就跑。陸無雙伸手接過,見是一束油菜花,花束上縛著一封信,忙撕開封皮,抽出一張黃紙,見紙上寫道「尊師轉眼即至,即速躲藏,切切!」
黃紙粗糙,字跡卻頗為秀雅。陸無雙「咦」了一聲,驚疑不定「這小孩是誰?他怎知我姓陸?又怎知我師父即會追來?」問楊過道「你識得這小孩,是不是?是你姑姑派來的?」
楊過在她腦後早已看到了信上字跡,心想「這明明是個尋常農家孩童,定是受人差遣送信。隻不知信是誰寫的?看來倒是好意。要是李莫愁追來,那便如何是好?」他雖學了玉女心經和九陰真經,一身而兼修武林中兩大秘傳,但畢竟時日太淺,雖知秘奧,功力未至,也是枉然,若給李莫愁趕上,可萬萬不是敵手,青天白日的無處躲藏,正自沉吟無計,聽陸無雙問起,答道「我不識得這小傻蛋,看來也不是我姑姑派來的。」
剛說了這兩句話,隻聽吹打聲響,迎麵抬來一乘花轎,數十人前後簇擁,原來是迎娶新娘。雖是鄉間村夫的粗鄙鼓樂,卻也喜氣洋洋,自有一股動人心魄的韻味。楊過心念一動,問道「你想不想做新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