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一夜,那麼慈祥恩大師自不是中了旁人的奸計暗算。當今之世,能用掌力傷得了慈恩大師
的,屈指算來不過三數人而已,而這數人之中,又隻金輪法王一人才是奸惡之輩。”郭襄
道“你找這奸徒算賬去,好不好?也好替這位大和尚報了這一掌之仇。”
慈祥恩橫臥地下,雙目緊閉,氣息奄奄,這時突然睜開眼來,望著郭襄搖了搖頭。郭襄
道“怎麼?你不要報仇麼?啊,你是說那金輪法王厲害,生怕我大哥不是他的敵手。”
一燈道“小姑娘猜錯了。我這徒兒生平造孽甚多,這十餘年中力求補過,惡業已消去
大半,但有一件事使他耿耿於懷,臨死之際不得瞑目。這決不是盼望有人代他報仇,將仇人
打死,而是介願能獲得一人饒恕,便可安心而逝。”郭襄道“他是來求這爛泥塘中的老太
婆麼?這個人心腸硬得很,你如得罪了她,她是決不肯輕易饒人的。”一燈歎了口氣,道
“正是如此!我們已在此求懇了七日七夜,她連相見一麵也都不肯。”
楊過心中一凜,突然想起那老婦人所說的孩兒受傷、彆人不肯醫治那一番話,說道
“那是為了她的孩兒受傷不治之事了?”一燈身子微微顫動,點了點頭,道“原來你都已
知道了。”楊過道“弟子不知此中情由。隻是曾聽泥潭中那位前提過兩句。”於是將為追
九尾靈狐而與那老婦相遇的經過簡略說了。
一燈輕輕的道“她叫瑛姑,從前是我的妻子,她……她的性子向來是十分剛強的。
唉,再拖下去,慈恩可要支持不住了。”郭襄心中立時生出許多疑團,但一時也不敢多問。
楊過慨然道“人孰無過,既知自悔,前事便當一筆勾銷。這位瑛姑,胸襟也未免太放
不開了。”他見慈恩去死不遠,不由得大起俠義之心,說道“大師,弟子放肆,要硬逼她
出來,當麵說個明白。”
一燈沉吟半晌,心想“我和慈恩二人此來是求瑛姑寬恕,自是萬萬不能用強。但苦苦
哀求多日,她始終不肯見麵,瞧來再求下去也是枉然。楊過若有彆法,試一試也好,就算無
效,也不過不見麵而已。”說道“賢侄能勸得她出來,她是再好不過,但千萬不能傷了和
氣,反而更增我們的罪孽。”
楊過點頭答應,取出一塊手帕,撕成四片,將兩片塞在慈恩耳中,另兩片遞給郭襄,做
個手勢。郭襄會意,塞在耳內。楊過對一燈道“弟子班門弄斧,要教大師見笑了。”一燈
合十道“賢侄妙悟神功,世所罕見,老衲正要領教。”楊過又謙了幾句,氣凝丹田,左手
撫腰,仰首縱聲長嘯。
這嘯聲初時清亮明澈,漸漸的越嘯越響,有如雷聲隱隱,突然間忽喇喇、轟隆隆一聲急
響,正如半空中猛起個焦雷霹靂。郭襄耳中雖已塞了布片,仍然給響聲震得心魂不定,花容
失色。那忽喇喇、轟隆隆霹靂般的聲音一陣響似一陣,郭襄好似人在曠野,一個個焦雷在她
身畔追打,心頭說不出的惶恐驚懼,隻盼楊過的嘯聲趕快止歇,但焦雷陣陣,儘響個不停,
突然間雷聲中又夾著狂風之聲。
郭襄喚道“我受不住啦!”但她的喊聲全被楊過的呼嘯掩沒,連自己也聽不到半點,
隻覺魂飛魄散,似乎全身的骨骼都要被嘯聲震鬆。
便在此時,一燈伸手過來,握住了她的手掌。郭襄定了定神,覺得有一股暖氣從一燈的
手掌中傳了過來,知他是以內力助己鎮定,於是閉目垂首,暗自運功,耳邊嘯聲雖然仍然如
千軍萬馬般奔騰洶湧,卻不如適才那般令人心驚肉跳。
楊過縱聲長嘯,過了一頓飯時分,非但沒絲毫衰竭之象,反而氣功愈來愈壯。一燈聽得
也不禁暗自佩服,雖覺他嘯聲過於霸道,使的不是純陽正氣,但自己當日盛年之時,卻也無
這等充沛的內力,此時年老力衰,自更不如;心想這位楊賢侄內力之剛猛強韌,實非當世任
何高手所能及,不知他如何練來。楊過隨著神雕在海潮狂濤之中練功,一燈並不知情。
再過半柱香時分,迎麵一個黑影從黑龍潭中冉冉而來。楊過衣袖一拂,嘯聲登止。郭襄
籲了一口長氣,兀自感到一陣陣頭暈腦脹。
隻聽得那人影尖聲說道“段皇爺,你這麼強凶霸道,定要逼我出來相見,到底為了何
事?”一燈道“是這位楊賢侄作嘯相邀。”
說話之際,那人影已奔到身前,正是瑛姑。她聽了一燈之言,驚疑不定,尋思“世間
除了段皇爺之外,居然尚有人內功這等高深。此人雖然麵目難辨,但頭發烏黑,最多也不過
三十餘歲年紀,怎能有如此功力?先前他受我三掌不傷,已令人驚奇,這嘯聲卻直是可怖可
畏。”適才楊過的嘯聲震得她心魂不定,知道若不出潭相見,對方內力一催,自己勢非神智
昏亂、大受內傷不可,受了對方挾製,不得不出,臉色自然十分勉強。
她定了定神,向楊過冷然道“靈狐便給你,老婆子算是服了你,快快給我走罷。”說
著抓住靈狐頭頸,便要向楊過擲來。楊過道“且慢,靈狐乃是小事,一燈大師有事相求,
且請聽他一言。”瑛姑冷冷的望著一燈,道“便聽皇爺下旨罷!”
一燈喟然道“前塵如夢,昔日的稱謂,還提它作甚?瑛姑,你可認得他麼?”說著伸
手指向橫臥在地的慈恩。這時慈恩已改作僧裝,比之三十餘年前華山絕頂上相會之時,麵目
亦已大不相同。瑛姑瞧了他一眼,道“我怎認得這和尚?”
一燈道“當日用重手法傷你孩兒的是誰?”瑛姑全身一震,臉色由白轉紅,立時又從
紅轉白,顫聲道“裘千仞那惡賊,他便是屍骨化灰,我也認得出他。”一燈歎道“來隔
數十年,你還是如此怨毒難忘。這人便是裘千仞!你連他相貌也不認得了,可是還牢牢記著
舊恨。”
瑛姑大叫一聲,縮身向前,十指如鉤,作勢便要往慈恩胸口插落,細瞧他的臉色,果然
依稀有幾分像裘千仞的模樣,但凝目瞪視一陣,又不太像,隻見他雙頰深陷,躺在地下一動
不動,人已死去大半,厲聲道“這人當真是裘千仞?他來見我做甚?”
一燈道“他確是裘千仞。他自知罪孽甚深,已皈依我佛,投在我門下出家為僧。法名
慈恩。”瑛姑哼了一聲道“作下罪孽,出家便可化解,怪不得天下和尚道士這般眾多。”
一燈道“罪孽終是罪孽,豈是出家便解?慈恩身受重傷,命在旦夕之間,念著昔年傷了孩
兒,深自不安,死不瞑目,因此強忍一口氣不死,千裡跋涉,來到此處,求你寬恕他的罪
過。”瑛姑雙目瞪視慈恩,良久良久,竟是一瞬也不瞬,臉上充滿著憎恨怨怒,便似畢生的
痛苦不幸,都要在這頃刻間發泄出來。
郭襄見她神色如此可怖,不禁暗自生懼,隻見她雙手提起,運勁便欲下擊。郭襄雖然害
怕,但忍不住喝道“且慢!他已傷成這個樣子,你再打他,是何道理?”
瑛姑冷笑道“他殺我兒子,我苦候了數十年,今日才得親手取他性命,為時已經太
遲。你還問我是何道理!”
郭襄道“他既已知道悔悟,舊事何必斤斤計較?”瑛姑仰天大笑,說道“小娃兒,
你說得好輕描淡寫!倘若他殺的是你兒子,你便如何?”郭襄道“我……我……我那來的
兒子?”瑛姑哼了一聲,道“倘若他殺的是你丈夫,是你情人,那又怎樣?”郭襄臉上一
紅,道“你胡說八道,我那裡來的丈夫、情人?”
瑛姑惱怒愈增,那願更與她東扯西纏,凝目望著慈恩,雙掌便要拍落,突見慈恩歎了一
口氣,嘴角邊浮過一絲笑意,低聲道“多謝瑛姑成全。”
瑛姑一愣,手掌便不拍落,喝道“甚麼成全?”轉念間已明白了他的心意,原來他自
知必死,卻盼自己加上一掌,以便死在自己手下,一掌還一掌,以了冤孽。她冷笑數聲,說
道“那有這樣的便宜事?我不來殺你,可是我也不饒你!”這三句話說得陰氣森森,令人
不自禁的感到一陣寒意。
楊過知道一燈決不會跟她用強,郭襄是小孩兒家,說出話來瑛姑也不重視,自己再不乾
預,此事終無了局,於是冷然道“瑛姑前輩,你們相互間的恩恩怨怨,我亦不大了然,隻
是前輩說話行事未免太絕,楊過不才,此事卻要管上一管。”
瑛姑愕然回顧,她擊過楊過三掌,又聽過他的嘯聲,知道此人武功之高,自己實難望其
項背,想不到在這當口,他又出來恃強相逼,思前想後,不由得悲從中來,往地下一坐,放
聲大哭起來。
這一哭不但楊過和郭襄莫名其妙,連一燈大師也是大出意外。隻聽她哭道“你們要和我
相見,軟求不成,便出之硬逼。可是那人不肯見我,你們便不理會了。”
郭襄忙道“老前輩,是誰不見你啊?我們也幫你這個忙。”瑛姑道“你們隻能來欺
負我女流之輩,遇到真正厲害的人物,你們豈敢輕易惹他?”郭襄道“我這小丫頭自是無
用,但眼前有一燈大師和我大哥哥在此,卻又怕誰來?”
瑛姑微一沉吟,霍地站起,說道“你們隻要去找了他來見我,跟我好好說一會子話,
那麼要靈狐也好,要我跟裘千仞和解也好,我全依得。”楊過道“前輩要見的是誰?卻是
如此難見?”瑛姑指著一燈,低聲道“你問她好了。”
郭襄見她臉上似乎隱隱浮過一層紅暈,心中大奇“這麼老了,居然還會害羞。”
一燈見楊過和郭襄一齊望著自己,緩緩道“他說的是老頑童周伯通周師兄。”楊過喜
道“是老頑童麼?他和我也很說得來,我去找他來見你便是。”
瑛姑道“我的名字叫瑛姑,你須得先跟他說明白了,再來見我。否則他一見我便走,
那可再也尋他不著。隻要他肯來,一切惟君所命。”
楊過見一燈緩緩搖頭,心知周伯通和瑛姑必有重大過節,因而無論如何不肯見麵,但心
想周伯通童心甚盛,說不定能用個甚麼古怪計策將他騙來,說道“那老頑童在甚麼地方?
晚輩儘力設法邀他前來便是。”
瑛姑道“此去向北百餘裡,有個山穀,叫作百花穀,他便隱居其間,養蜂為樂。”
楊過聽到“養蜂為樂”四字,立時便想起小龍女,又記起周伯通當年自小龍女處習得指
引玉蜂之法,不由得眼眶一紅,說道“好!晚輩這便去見他,請諸位在此稍候。”說著向
瑛姑問明了百花穀的所在,轉身便行。郭襄跟隨在後。
楊過俯首低聲道“那位一燈大師武學深湛,人又慈和,你留在此處,向他討教一些功
夫,隻要他稍加指點,你便終生受用不儘。”郭襄道“不,我要跟你去見那個老頑童。”
楊過皺眉道“這是十分難逢的良機,你怎地白白錯過了。”郭襄道“找到老頑童
後,你要走了,我也得回家去,還是讓我和你同去罷!”這幾句話中,大有相處之時無幾、
多得一刻便好一刻之意。
楊過見她對自己頗為依戀,心想“我若真有這麼一個小妹妹為伴,浪蕩江湖,卻也減
少幾分寂寞。”微微一笑,說道“你一晚沒睡,難道不倦嗎?”郭襄道“倦是有些倦
的,不過我要同你去。”楊過道“好罷!”拉起她的手掌,展開輕功飛奔。
郭襄給他這麼一拉,身子登時輕了大半,步履間毫不費力,笑道“若是你不拉著,我
也能跑這麼快,那才好呢。”楊過道“你的輕功根底已很不錯,再練下去,終有一天會這
樣。”突然仰起頭來,一聲呼哨。郭襄嚇了一跳,伸左手按住耳朵。楊過卻非作嘯,隻見神
雕從石側樹叢中大踏步出來。楊過道“雕兄,我們北去有事,你也去罷。”神雕昂首啼鳴
數聲,也不知它懂不懂,便與楊過、郭襄並肩而行。
行出裡許,神雕越奔越快,郭襄雖有楊過提攜,仍是漸漸追趕不上。神雕不耐煩了,雙
膝一彎,矮了身子。楊過道“雕兄願意負你一陣,你謝謝它罷!”郭襄不敢對神雕無禮,
先向它襝衽施禮,這才坐到它背上。
神雕跨開大步,郭襄但覺風生耳際,兩旁樹木不住的倒退,雖然未如她家中雙雕飛行之
速,卻也有如快馬。楊過大袖飄飄,足不點地般隨在神雕之旁,間或和郭襄指點江山,議論
風物,說幾句笑話。郭襄大樂,但覺生平際遇之奇,從未有如今日,隻盼神雕行得慢些,那
百花穀愈是遲到愈好。
日未過午,一人一雕已奔出百餘裡,楊過依著瑛姑所指的路徑,轉過兩個山坳,突然間
眼前一亮,但覺青青翠穀,點綴著或紅或紫、或黃或白的鮮花。兩人一路行來,遍地不是積
雪,便是泥濘,此處竟是換了一個世界。
郭襄拍手大喜,叫道“老頑童好會享福,竟選了如此奇妙的所在。大哥哥,你說此處
怎麼會這生好法?”楊過道“此處山穀向南,高山阻住了北風,想來地下又有硫磺、煤炭
等類礦藏,地氣特暖,因之陽春早臨,百花先放。”郭襄道“雕伯伯,多謝你了!”從雕
背上躍下,與楊過並肩而行。
兩人走進山穀,又轉了幾個彎,迎麵兩邊山壁夾峙三株大鬆樹衝天而起,擋在山壁之
間,成為兩道天然的門戶。耳聽得嗡嗡之聲不絕,無數玉蜂在鬆樹間穿進穿出。
楊過知道周伯通便在其內,朗聲說道“老頑童,小兄弟楊過,攜同小朋友來找你玩兒
啦!”他其實與周伯通輩份相差三輩,叫他祖師爺也還不夠,但知周伯通年紀雖老,卻胡鬨
貪玩,越跟他不分尊卑,他越喜歡。
果然叫聲甫歇,鬆樹中鑽出一個人來,楊過一見,不由得嚇了一跳。十餘年前與周伯通
初見之時,周伯通已鬢眉如銀,那知此時麵貌絲毫無改,而頭發、胡子、眉毛,反而半黑半
白,竟然比前顯得更年輕了。隻聽他哈哈大笑,說道“楊兄弟,怎地到今日才來找我?啊
哈,你戴這鬼臉嚇誰啊?”說著便來抓楊過臉上的人皮麵具。
周伯通這一抓是向左方抓去,楊過右肩略縮,腦袋反而向左稍偏,周伯通登時一抓落
空。他五指箕張,停在楊過頸側,微微一怔,不禁仰天大笑,說道“楊兄弟,好功夫,好
功夫!隻怕已經勝過老頑童當年年輕之時。”
原來兩人這麼一抓一讓,各已顯示了極深湛的武功。按說周伯通這麼一抓,手指的勁力
籠罩了丈許方圓之內,楊過彆說偏頭相讓,便是縱身急躍,也決避不過他這麼一抓,非是伸
手抵隔,硬碰硬的對掌,方得拆解。但楊過右肩略縮,後招便是要以鐵袖功襲向周伯通前
胸。老頑童凝神待架。左側的勁力登弱,楊過將頭輕輕一側,對方硬抓住的剛勁儘數卸去。
郭襄絲毫不知其中道理,隻是聽周伯通稱讚楊過,心中得意,說道“周老爺子,你現下的
功夫強呢,還是年輕時強?”周伯通道“我年輕時白頭發,現下黑頭發,自然是今勝於
昔。”郭襄道“現下你都勝不過我大哥哥,從前自然更不及他了。”
周伯通並不生氣,嗬嗬笑道“小姑娘胡說八道!”突然伸出雙手,抓住她背脊和後
腰,高舉半空,打了三個圈子,輕輕向上一拋,又接住了輕輕放在地下。
神雕與郭襄同來,突見周伯通將她戲弄,心中生氣,“刷”的一下,展翅向周伯通掃
去。周伯通心想“我倒要試試你這隻扁毛畜生有多大能耐!”雙掌運力,還擊出去。隻聽
得“嘭”的一響,雙力相交。周伯通凝立不動,雕翅的掃力從他身旁掠了過去。神雕待要追
擊,楊過喝道“雕兄請勿無禮!眼前這位乃是前輩高人!”神雕收翅昂立,神色極是倨
傲。周伯通心中佩服,笑道“好畜生!力氣倒不小,怪不得擺這麼大的架子。”
楊過喝道“這位雕兄不知已有幾百歲,它年紀可比你老得多呢!喂,老頑童,你怎地
返老還童,雪白的頭發反而變黑了?”周伯通笑道“這頭發胡子,不由人做主,從前它愛
由黑變白,隻得讓它變,現下又由白變黑,我也拿它沒有法子。”郭襄道“將來你越變越
小,人人見了你,都拍拍你的頭,叫你一聲小弟弟,那才好玩呢。”
周伯通一聽,不由得當真有些擔憂,呆呆出神,不再言語。其實世間豈真有返老還童之
事,隻因他生性樸實,一生無憂無慮,內功又深,兼之在山中采食首烏、茯苓、玉蜂蜜漿等
大補之物,須發竟至轉色。即是不諳內功之人,老齒落後重生,筋骨愈老愈健之事,亦在所
多有。周伯通雖非道士,但深得道家衝虛養生的要旨,因此年近百齡,仍是精神矍鑠,這一
大半可說是天性使然。
楊過見他聽了郭襄一言,驀然裡擔了無謂的心事,不禁暗自好笑,說道“周兄,隻要
你去見了一人。我保證你不會越變越小。”周伯通道“去見誰啊?”楊過道“我說出此
人的名字來,你可不許拂袖便走。”
周伯通是直性子,人卻不傻,否則又如何能練到這般深湛的武功?他聽了楊過這兩句
話,隱隱已猜到他的來意,說道“世間我有兩個人不見。一位是段皇爺,一位是他的貴妃
瑛姑。除這二人之外,誰都見得。”楊過心想“看來隻有使個激將之計。”說道“原來
你曾輸在他們手裡,武功不及,因此見了他們害怕。”周伯通搖頭道“不是,不是!老頑
童行事卑鄙下流,對不起他二人,因此沒臉和他們相見。”
楊過一呆,萬萬想不到周伯通不肯和瑛姑見麵竟是為此,他轉念極快,說道“難道他
二人大禍臨頭,命在旦夕,你也不肯伸手相救麼?”
周伯通一愣,他對一燈大師和瑛姑負疚極深,兩人若是有難,便舍了自己的性命相救,
也無半分躊躇,然見郭襄笑吟吟的絕無絲毫擔憂神色,大笑道“你想騙我嗎?段皇爺武功
出神入化,怎會有大禍臨頭?倘若真有厲害的對頭,他打不過,我也打不過。”
楊過道“老實跟你說了罷!瑛姑思念你的緊,無論如何要你去跟她一會。”周伯通倏
然變色,雙手亂擺,厲聲道“楊兄弟,你隻要再提一句,就請立即出我百花穀去,休怪老
頑童翻臉不認人。”
楊過大袖一揮,說道“周老兄,你想逐我出百花穀,卻也不那麼容易。”周伯通笑
道“嘿嘿,難道你想跟我動手不成?”楊過道“正要領教!惹我輸了,立時便出百花穀
去,永世不再上門。若你輸了,可得隨我去見瑛姑。”周伯通道“不對,不對!第一,我
怎會輸給你這小娃娃?第二,就算我輸了,我也決不去見劉貴妃。”楊過怒道“你贏了固
然不去見她,輸了仍然不見,那麼咱們賭賽甚麼?”周伯通道“不見便是不見,有甚麼好
說的?快快動手罷!”楊過見軟騙不成,隻能用強,當真動手比武,可也實無勝算,說不
得,隻有走到那裡是那裡了。
周伯通生性好武,雖在百花穀隱居,每日仍是練功不輟,但以他如此功力,普天下那裡
找對手去?這時見楊過願意比武自是心癢難搔,躍躍欲試,心想若再多言,隻怕他忽而又不
願動手了,豈不是錯過了良機?當下左掌一提,喝道“看拳!”右手一拳打了出去,使的
是七十二路“空明拳法”。
楊過左手還了一掌,猛覺得對方拳力若有若無,自己掌力使實了固然不對,使虛了也是
極其危險,不禁暗暗吃驚,當下展開十餘年來在狂濤怒潮中所苦練的掌法還擊出去。他呼呼
呼連劈了三掌,掌力激蕩,身周花樹上花瓣紛紛下墜,紅黃紫白,便如下了一陣花雨,好看
煞人;再劈三掌時,四下裡喀喇、喀喇之聲不絕,竟是枝乾斷折。楊過初時擔心周伯通年老
力衰,受不住自己剛猛無儔的掌力,出掌時均是一發即收,但六招一過,立知對方內力固
厚,拳法巧妙更遠在自己之上,隻要稍一不慎,登時便會敗在老頭兒的拳下,這才鼓勁出
招,再不留半分餘力。
周伯通打得高興,大叫道“好功夫,好掌法!這一架打得可真過癮。”
兩人拳掌所及的圈子漸漸擴大,郭襄一步步向後退開。酣鬥了良久,老頑童那七十二路
空明拳堪堪打完,他雖在招數上占了便宜,但以勁力而論,卻總不及楊過在海潮中練出來的
洶湧奔騰、無窮無儘之勢。
郭襄站在一旁,但見群花飛舞之中,楊過與周伯通拳來足往,激鬥不休。她明知兩人誰
也沒有傷害對方之意,但高手比武,打到如此興發,隻要稍有失閃,立時便有性命之憂,不
禁暗自為楊過擔心,兩隻手掌中都捏了一把冷汗。
周伯通見自己練了數十年的“空明拳”始終奈何不了楊過,心中暗讚“好小子,了不
起!”突然招式一變,左掌右掌,雙手同時進搏,使的正是他獨創一格的雙手兩用之術。這
麼一來,有如是老頑童搖身一變,化身為二,左右夾擊。
楊過以單掌對他雙手,本就吃虧,這時更感支絀。當年小龍女受挫金輪法王,其後楊、
龍二人會麵,楊過右臂已失,小龍女怕他難過,隻約略一提,並沒細說如何雙手分使兩種不
同招數。這時周伯通乍使了出來,楊過暗暗心驚,隻得左掌加勁,右側衣袖也接了對方一小
半的攻勢。
郭襄雖然無法領會兩人招數中精妙奧妙之處,但兩人自旗鼓相當而轉為楊過處於劣勢,
卻也瞧得出來。她越看越驚,猛然想起父親教自己練武之時,雙手曾以兩種不同武功同時與
自己及兄弟郭破虜拆招,看來周伯通此時所使的正是父親這門功夫。她不知父親的這本事便
是周伯通所授,還道這老兒不知如何從父親那裡偷學了武功去,忍不住叫道“老頑童住
手,不公平,不公平!大哥哥,不用跟他打了。”
周伯通一怔,跳開兩步,喝道“甚麼不公平?”郭襄道“你這怪招,是從我爹爹那
裡偷去的,用來跟我大哥哥打架,不害羞麼?”周伯通聽她口口聲聲叫楊過為“大哥哥”,
隻道她真是楊過的妹子,一時想不起楊過的父親是誰,笑道“小姑娘又來胡說,這功夫是
我自己在山洞裡想出來的,怎說偷自你的爹爹?”
郭襄道“好罷!便算你不是偷的,你有兩隻手,我大哥哥隻一條臂膀,打了這麼久,
還比甚麼?倘若我大哥哥跟你一樣也有兩隻手,你早輸了!”周伯通一呆,道“這句話卻
有點道理,可是他便有兩隻手,卻不能雙手同使兩般拳招啊!”說著哈哈大笑,甚是得意。
郭襄道“你明欺我大哥哥斷臂不能複生,便來說這風涼話。你倘若真英雄好漢,比武
過招是便不能占人便宜,大家公公平平的打一架,那才分得出誰強誰弱。”周伯通道
“好!我雙手同使一門拳招便是。”郭襄小嘴一扁,道“嘿嘿,虧你不害羞,這還算公
平!”周伯通道“難道我學他一樣,也去教女人砍一條臂膀下來?”
郭襄一怔,向楊過望了一眼,尋思“原來他這手臂是給女人砍斷的。不知那惡女人是
誰?怎地如此狠心?”隨即說道“那倒不用。你隻須將一隻手縛在腰帶之中,大家獨臂對
獨臂,不就公平了?”
周伯通覺得這樣比武倒是好玩,又自恃單手使用一門武功本就習練有素,未必便不及雙
手,於是右臂往腰帶中一插,向楊過道“這要教你敗而無怨。”
當郭襄和周伯通說話之際,楊過在旁聽著,始終不插一言。他自斷臂以後,雖不忌諱旁
人說及“獨臂”兩字,但一直自負己雖獨臂,決不輸於天下任何肢體完好之人,待見到周伯
通自縛右臂,顯是對自己有輕視之意,凜然說道“老頑童,你這麼做作,豈不是小看了楊
過?我的獨臂倘若打不過你的雙手,我便自……自……”他本要說“自刎於這百花穀”,
但突然想起與小龍女相會之期已在不遠,豈可自輕?一時語塞,竟然說不下去。
郭襄大悔,她當初原是以小兒女的心情極力回護楊過,這時想到他是當代大俠,名滿天
下,決不能與自縛手臂之人相鬥,忙道“大哥哥,都是我不好……”奔到周伯通身前,將
他右臂從腰帶中拉了出來,說道“我大哥哥便是一隻手,也敵得過你雙手齊使,不信你便
試試。”
楊過不待周伯通再說甚麼,身形微斜,單掌便劈了過去。周伯通左手還了一拳,自忖不
能占他便宜,右臂垂在腰側,竟不舉起出招。
周伯通雖以單臂應戰,然招數神妙無方,楊過仍感應付不易。瞬息間二十餘招過去,楊
過暗想我雖隻一臂,但方當盛年,與這年近百歲的老翁拆到一百餘招仍是勝他不得,我這十
多年來的功夫練到那裡去了?但覺周伯通發來的拳掌之力中陽剛之氣漸盛,與“空明拳”的
一味陰柔頗不相同,心念一動,猛地裡想起了終南山古墓石壁上所見的九陰真經,此刻
周伯通所使招數,正是真經中所載的一路“大伏魔拳法”拳力籠罩之下,實是威不可當。楊
過大喝一聲?“大伏魔拳法”何足道哉?你雙手齊使,接一下我的‘黯然掌’!”
周伯通聽他叫出自己所使拳法的名稱,已然一怔,又聽他說要用一門甚麼“黯然
掌”,更是奇怪。他自幼好武,於天下各門各派的武功見聞廣博之極,但“黯然掌”這
名目今日卻是第一次聽到。隻見楊過單臂負後,凝目遠眺,腳下虛浮,胸前門戶洞開,全身
姿式與武學中各項大忌無不吻合。他踏近一步,左手成掌,虛按一招,意存試探。楊過渾如
不覺,理也不理。周伯通說道“小心了!”發拳往他小腹擊去。
他生怕傷了對方,這一拳隻用三成力,那知拳拳剛要觸到楊過身上,突覺他小腹肌肉顫
動,同時胸口向內一吸,倏地彈出。周伯通吃了一驚,忙向左躍開,心想內家高手吸胸凹腹
以避敵招,原屬尋常,但這等以胸肌傷人,卻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當下好奇之心大起,
喝道“你這是甚麼武功?”楊過道“這是‘黯然掌’中的第十三招,叫作‘心驚肉
跳’!”周伯通喃喃的道“沒聽見過,沒聽見過!”楊過道“這是我自創的一十七招掌
法,你自然沒聽見。”
楊過自和小龍女在絕情穀斷腸崖前分手,不久便由神雕帶著在海潮之中練功,數年之
後,除了內功循序漸進之外,彆的無可再練,心中整日價思念小龍女,漸漸的形銷骨立,了
無生趣。一日在海濱悄然良久,百無聊賴之中隨意拳打腳踢,其時他內功火候已到,一出手
竟具極大威力,輕輕一掌,將海灘上一隻大海龜的背殼打得粉碎。他由此深思,創出了一套
完整的掌法,出手與尋常武功大異,厲害之處,全在內力,一共是一十七招。
他生平受過不少武學名家的指點,自全真教學得玄門正宗內功的口訣,自小龍女學得
玉女心經,在古墓中見到九陰真經,歐陽鋒以蛤蟆功和逆轉經脈,洪七公與黃蓉授
以打狗棒法,黃藥師授以彈指神通和玉簫劍法,除了一陽指之外,東邪、西毒、北丐、中神
通的武學無所不窺,而古墓派的武學又於五大高人之外彆創蹊徑,此時融會貫通,已是卓然
成家。隻因他單剩一臂,是以不在招數變化取勝,反而故意與武學通理相反。他將這套掌塵
定名為“黯然掌”,取的是江淹彆賦中那一句“黯然者,唯彆而已矣”之意。
自掌法練成以來,直至此時,方遇到周伯通這等真正的強敵。
周伯通聽說這是他自創的武功,興致更高,說道“正要見識見識!”揮手而上,仍是
隻用左臂。楊過抬頭向天,渾若不見,呼的一掌向自己頭頂空空拍出,手掌斜下,掌力化成
弧形,四散落下。
周伯通知道這一掌力似穹廬,圓轉廣被,實是無可躲閃,當下舉掌相迎,“啪”的一
下,雙掌相交,不由得身子一晃,都隻為他過於托大,殊不知他武功雖然決不弱於對方,但
一掌對一掌,卻無不及楊過掌力厚實雄渾。
周伯通吐出胸中一口濁氣,喝采道“好!,這是甚麼名目!”楊過道“這叫‘杞人
憂天’!小心了!下一招乃是‘無中生有’!”
周伯通嘻嘻一笑,心想“無中生有”這拳招之名,真是又古怪又有趣,虧這小子想得出
來,於是又猱身而上。楊過手臂下垂,絕無半點防禦姿式,待得周伯通拳招攻到近肉寸許,
突然間手足齊動,左掌右袖、雙足頭錘、連得胸背腰腹儘皆有招式發出,無一不足傷敵。
周伯通雖然早防到他必有絕招,卻萬萬想不到他竟會全身齊攻,瞬息之間,十餘招同時
攻到,說來“無中生有”隻是一招,中間實蘊十餘招變式後招,饒是周伯通武學深湛,也鬨
了個手忙腳亂。他左臂本來下垂不用,這時不得不舉起招架,竭儘全力,才抵擋了這一路掌
法,說到還招,竟是不能的了。總算一一擋過,急忙躍後丈許,以防楊過更有古怪後招。
郭襄叫道“周老爺子,你兩隻手齊用也不夠,最好是多生一隻手。”周伯通也不以為
忤,笑道“小女娃子,你叫我三隻手麼?”
楊過見他將自己突起而攻的招式儘數化解,無一不是妙到巔毫,不禁暗暗歎服,叫道
“下一招叫做‘拖泥帶水’!”周伯通和郭襄齊聲發笑,喝采道“好名目!”楊過道
“且慢叫好!看招!”右手雲袖飄動,宛若流水,左掌卻重滯之極,便似帶著幾千斤泥沙一
般。
周伯通當年曾聽師兄王重陽說起黃藥師所擅的一路五行掌法,掌力之中暗合五行,此時
楊過右袖是北方癸水之家,左掌是中央戊土之家,輕靈沉猛,兼而有之,當下不敢怠慢,左
手使“空明拳”中的一招,右手使一招“大伏魔拳”,以輕靈對輕靈,以渾厚對渾厚,兩下
衝擊,兩人同聲呼喝,各自退出數步。
這四招一過,一老一少都暗自佩服對方。楊過心想“自練成這黯然掌以來,所遇
強敵當以此翁為最,若要勝他,委實不易。倘若真分勝負,非以內力比拚不可,那時若不是
一死一傷,便如洪七公與我義父比武那般,鬨個同歸於儘,卻又何苦?”不由得收起了狂傲
之氣,一躬到地,說道“周老前輩,佩服佩服,晚輩甘拜下風。”轉頭向郭襄道“小妹
子,周老前輩是請不動的了,咱們走罷!”
周伯通忙道“且慢,且慢!你說這套甚麼掌共有一十七路,尚有一十三路未施
啊?怎地便走了?”楊過道“咱們無怨無仇,何必性命相拚?你向來對我很好,又待我妻
子很好,我一直心下感激。你武功高強,晚輩認輸便是。”
周伯通連連搖手道“不對,不對!你沒輸,我也沒輸,你要出這百花穀,除非把一十
七路掌法使全了。”他自聽到楊過叫出四路掌法,甚麼“心驚肉跳”、“杞人憂天”、“無
中生有”、“拖泥帶水”,名目既趣,掌法更怪,便是常人也欲一窮究竟,何況周伯通一來
好武,二來好奇,非得儘見全豹不可。
楊過道“咦,這可好笑了。我既然請不動你,那便拍手便走,難道連請客的也得留下
嗎?”周伯通央求道“好兄弟,你餘下那一十三招掌法,我怎猜想得到?請你大發善心,
做做好事,說給我聽了。你要學甚麼功夫,我都教給你便是。”
楊過心念一動,說道“你要學我這掌法,絲毫不難。我也不用你教武功,隻是你學了
之後,須得跟我走一遭,去見一見那位瑛姑。”周伯通愁眉苦臉,說道“你便殺我的頭,
我也不見她。”楊過道“既然如此,晚輩告辭。”
周伯通雙掌一錯,縱身攔住去路,跟著呼的一拳打出,陪笑道“好兄弟,你便施下招
罷!”楊過舉掌隔開,使的卻是全真派武功。周伯通連變拳法,楊過始終以全真派掌法和
九陰真經中所載武功抵敵。
楊過要將周伯通擊敗,原非易事,但隻求自保,老頑童卻也奈何他不得。不論周伯通如
何故露破綻,如何假意示弱,楊過終不上當,那“黯然掌”中新的招式再不顯示,偶爾
卻又將“心驚肉跳”、“杞人憂天”、“無中生有”、“拖泥帶水”這四招略加變化的使將
出來,更令周伯通心癢難搔。
兩人激鬥將近半個時辰,周伯通畢竟年老,氣血已衰,漸漸內力不如初鬥之時,他知再
難誘楊過使出黯然掌來,雙掌一吐,借力向後躍出,說道“罷了,罷了!我向你磕八
個響頭,拜你為師,你總肯教我了罷!楊過師父,弟子周伯通磕頭!”說罷便跪將下來。
楊過暗暗好笑,心想世間竟有如此好武成癖之人,忙搶上扶起,說道“這個那裡敢
當?那黯然掌餘下一十三招的名目,我可說與你知。”周伯通大喜,連叫“好兄弟!
好兄弟!”
郭襄道“大哥哥,他不肯跟咱們去,你彆教他。”楊過卻知老頑童是個“武癖”,他
聽了一十三招的名目之後,更加無可抗拒,勢必磨著自己演試,微微一笑,說道“聽個名
目並不打緊。”周伯通忙道“是啊,聽聽名目有甚麼要緊,小姑娘忒也小器。”
楊過坐在大樹下的一塊石上,說道“周兄你請聽了,那黯然掌餘下的一十三招
徘徊空穀,力不從心,行屍走肉,庸人自擾,倒行逆施……”說到這裡,郭襄已笑彎了腰,
周伯通卻一本正經的喃喃記誦,隻聽楊過續道“廢寢忘食,孤形隻影,飲恨吞聲,六神不
安,窮途末路,麵無人色,想入非非,呆若木雞。”郭襄心下淒惻,再也笑不出來了。
這一十三招名稱說將出來,隻把老頑童聽得如癡如狂,隔了良久,才道“想那‘麵無
人色’這一招,如何用以克敵製勝?”楊過道“這雖是一招,其實中間變化多端,臉上喜
怒哀樂,怪狀百出,敵人一見,登時心神難以自製,我喜敵喜,我憂敵憂,終至聽命於我。
此乃無聲無影的勝敵之法,比之以長嘯鎮懾敵人又高出一籌。”周伯通道“這是從九陰
真經的懾心中變化出來的麼?”楊過道“正是!”
周伯通眉花眼笑,問道“那麼‘倒行逆施’呢?”楊過突然頭下腳上,倒過身子,拍
出一掌,說道“這是‘倒行逆施’的三十七般變化之一。”周伯通點頭道“那是源自西
毒歐陽鋒的武功了。”楊過站直身子,道“不錯,不過我這掌法中逆中有正,正反相衝,
自相矛盾,不能自圓其說。”
周伯通想了片刻,不明其理,搔頭問道“那是甚麼?”楊過道“此中詳情,可不足
為人道了。”周伯通“嗯”了一聲,不再說話,心知再問下去,楊過是決計不肯再說的了。
郭襄在一旁瞧著,見他搔耳摸腮,神情惶急,不由得生了憐憫之心,走到他的身邊,低
聲道“周老爺子,到底你為甚麼定然不肯去見瑛姑?咱們一齊想個法兒,求大哥哥把這套
掌法教你,好不好?”
周伯通歎了口長氣,說道“這是我少年時的胡塗事,說出來實在難以為情。”郭襄
道“怕甚麼啊?你說了出來,比藏在心中還舒服些。我跟你說,我做了錯事,爹爹媽媽問
起,我從不隱瞞,給爹媽責罵一場,也就完了。否則撒個謊兒騙了過去,自己後來反倒憋得
難過。這一次我悄悄出來,爹媽知道了定要生氣,可是已經出來了,我也不會瞞著不說。”
周伯通見她一派天真無邪的神色,又望了望楊過,說道“好,我把少年時的胡塗事跟
你說了,你可不許笑話。”郭襄說道“誰笑話你了?”拉著他的手,親親熱熱的挨在他身
旁,道“你就當作說旁人的事,要不然就當是說個故事。待會兒,我也說一件我做過的壞
事給你聽。”
周伯通瞧著她文秀的小臉,笑道“你也做過壞事麼?”郭襄道“自然,你以為我不
會做?”周伯通道“好,那你先說一件給我聽聽,”郭襄道“豈止一件,連十件八件也
有。嗯,有一個軍士在城頭守夜睡著了,爹爹叫人綁了,說要斬首示眾。我見他可憐,半夜
裡悄悄將他放了,叫他快快逃走。爹爹很是生氣,我招了出來,爹爹將我打了一頓。又有一
次,一個窮人家女孩子羨慕我媽媽腕上的金釧兒好看,我就偷了出來送給她,媽媽找來找去
找不著,我肚裡暗暗好笑,可沒說出來。因為說了出來之後,媽媽不在乎,姊姊卻會向那女
孩子要回來。”
周伯通歎了口氣,道“這些事比起我那件事,可都算不了甚麼。”於是將他如何隨師
兄王重陽赴大理拜會段皇爺,如何劉貴妃隨他學藝,如何兩人做下了胡塗之事,如何劉貴妃
向他癡纏,他又如何回避不見,段皇爺如何一怒而舍棄皇位、出家為僧,諸般情事,一五一
十的都向郭襄和楊過說了。
郭襄怔怔的聽著,直到周伯通說完,眼見他滿臉愧容,便問“那段皇爺除了有劉貴妃
外,還有幾位妃子?”周伯通道“他雖不如大宋天子那麼後宮三千,但三宮六院,數十位
後妃總是有的。”郭襄道“著啊!他有數十位後妃,你連一位夫人也沒有,他顧全朋友之
義,該將劉貴妃送了你才是啊。”
楊過向她點了點頭,心想“這小姑娘不拘於世俗禮法之見,出言深獲我心。”
周伯通道“他當時雖然也有此言,但劉貴妃是他極心愛之人,他為此連皇帝也不做而
去做和尚,可見我實是對不起他之極了。”
楊過突然插口道“一燈大師所以出家,是為了對你不起,不是你對他不起,難道你還
不知道?”周伯通奇道“他有甚麼對我不起?”楊過道“隻為旁人害你兒子,他忍心見
死不救。”
周伯通數十年來始終不知瑛姑曾和他生有一子,聽了楊過之言不由得大奇,忙問“甚
麼我的兒子?”楊過道“我所知亦不詳儘,隻是聽一燈大師這般說。”於是轉述了一燈在
黑龍潭畔所說的言語。
周伯通猛然聽說自己生過一個兒子,宛似五雷轟頂,驚得呆了,半晌做聲不得,心中一
時悲,一時喜,想起瑛姑數十年含辛茹苦,更大起歉疚之情。
楊過見他如此,心想“這位老前輩是性情中人,正是我輩,我又何惜那一十七招黯然
掌?”說道“周老前輩,我將全套掌法一一演與你瞧罷,不到之處,尚請指點。”當
下口講手比,將那一十七路掌法從頭至尾演了出來,隻是“麵無人色”那一招,因他臉上戴
了人皮麵具,未予顯示,但他說了其中變化,周伯通熟知九陰真經,即能心領神會,反
是於“行屍走肉”、“窮途末路”各招,卻悟不到其中要旨。
楊過反複講了幾遍,周伯通總是不懂。楊過歎道“周老前輩,十五年前,內人和我分
手,晚輩相思良苦,心有所感,方有這套掌法之創。老前輩無牽無掛,快樂逍遙,自是無法
領悟其中憂心如焚的滋味。”周伯通道“你夫人為何和他分手?她人又美,心地又好,你
鐘情相思,原也怪你不得。”
楊過不願再提小龍女被郭芙毒針誤傷之事,隻簡略說她中毒難愈,為南海神尼救命去,
須隔十六年方得相見,自己日夜苦思,虔誠祝禱祝她平安歸來,最後說道“我隻盼能再見
她一麵,便是要我身受千刀萬剮之苦,也是心甘情願。”
郭襄從不知相思之深,竟有若斯苦法,不由得怔怔的流下兩行清淚,握住楊過的手,柔
聲道“老天爺保佑,你終能再和她相見。”
楊過自和小龍女分彆以來,今日第一次聽到彆人這般真心誠意的安慰,心中大是感激,
一言之恩,自此終身不忘,當下歎了口氣,站起身來,向周伯通行了一禮,說道“周兄,
告辭了!”和郭襄並肩自來路出去。
郭襄行出數步,回頭向周伯通道“周老前輩,我大哥哥這般思念他的夫人,你的瑛姑
亦自這般思念於你。你始終不肯和她相見,於心何忍?”周伯通一驚,臉色大變。楊過低聲
道“小妹子,彆再說了。人各有誌,多言無益。”兩人一雕,自來路緩緩而回。
郭襄道“大哥哥,我若問起你夫人的事,你不會傷心罷?”楊過道“不會的,反正
沒過幾個月,我便可和她相見了。”話是這般說,心下卻大是惴惴“再過幾個月,我真能
和龍兒相會嗎?”
郭襄道“你怎麼跟她識得的?”楊過於是將自己幼時怎樣孤苦伶仃,怎樣在重陽宮學
藝,受師父及同門的欺侮,怎樣逃入古墓、為小龍女收容,怎樣日久情生,怎樣曆儘艱辛方
得結成夫婦等情,擇要說了,隻是郭靖、黃蓉、李莫愁等人的名字卻都略過不提。
郭襄默默聽著,對楊過用情之深大有所感,終於又說了一句“但願老天爺保佑,你終
能和她相會,從此不再分離。”楊過道“多謝你,小妹子,我永遠記得你這番好心。日後
見了我妻子,我也會告訴她。”說到這裡,語音已然哽咽。
郭襄道“我每年生日,媽媽和我燒香拜天,媽媽總叫我暗中說三個心願,我常常想了
半天,也想不出來。到今年生日時,我可就早想好了,我會盼望大哥哥和他夫人早早團
聚。”楊過道“還有兩個心願呢?”郭襄微笑道“我可不能跟你說。”
便在此時,忽聽得身後有人大呼“楊兄弟,等我一等!”聽聲音正是周伯通。楊過大
喜,回過身來,隻見周伯通如飛趕至,叫道“楊兄弟,我想過啦,你快帶我去見瑛姑。”
郭襄喜道“那才是呢,你不知人家想得你多苦。”周伯通道“你們走後,我想著楊兄弟
的話,越想越是牽肚掛腸,倘若不去見她,以後的日子彆想再睡得著,這句話非要親口問她
個清楚不可。”楊過和郭襄見此行不虛,都十分歡喜。
依著周伯通的性子,立時便要去和瑛姑相見,但其時已晚,郭襄星眼困餳,大見倦色,
於是三人一雕在林中倚樹而睡。次日清晨再行,未過巳時,已來到黑龍潭邊。
瑛姑和一燈見楊過果真將周伯通請來,當真喜出望外。瑛姑一顆心撲通撲通亂跳,一個
字也說不出來。
周伯通走到瑛姑身前,大聲道“瑛姑,咱們所生的孩兒,頭頂是一個旋兒呢?還是兩
個旋兒?”瑛姑一呆,萬沒想到少年時和他分手,暮年重會,他開口便問這樣一個不相乾的
一句話,於是答道“是兩個旋兒。”周伯通拍手大喜,叫道“好,那像我,真是個聰明
娃兒。”跟著歎了口氣,搖頭道“可惜死了!”
瑛姑悲喜交集,再也忍耐不住,放聲哭了出來。周伯通拍她背脊,大聲安慰“彆哭,
彆哭!”又向一燈道“段皇爺,我偷去了你妻子,你不肯救我兒子,大家扯個直,前事不
究,都是不用提了。”
一燈指著躺在地下的慈恩道“這是殺你兒子的凶手,你一掌打死他罷!”
周伯通道“瑛姑,你來下手!”
瑛姑向慈恩望了一眼,低聲道“倘若不是他,我此生再也不能和你相見,何況人死不
能複生,且儘今日之歡,昔年怨苦,都忘了他罷!”
周伯通道“這話也說得是,咱們便饒了他啦!”
慈恩傷勢極重,全仗一口真氣維係,此時聽周伯通和瑛姑都說恕他殺子之仇,心中大
慰,再無掛懷之事,低聲道“多謝兩位。”向一燈道“多謝師父成全!”又向楊過道
“多謝施主辛苦。”雙目一閉,就此逝去。
一燈大師口誦佛號,合十躬身,說道“慈恩,慈恩,你我名雖師徒,實乃良友,相交
二十年,功過切磋,無日或離,今日你往生極樂,老衲既喜且悲。”當下與楊過、郭襄一齊
動手,將慈恩就地埋葬了。
周伯通和瑛姑四目對視,千言萬語,真不知從何說起。
楊過瞧著慈恩的新墳,想起那日在雪穀木屋之中,他與小龍女燕爾新婚、見到慈恩發瘋
的種種情景,這一位以鐵掌輕功馳名江湖的一代武學大師,終於默默歸於黃土,心中不勝感
慨。
瑛姑從懷裡提出兩隻靈狐,說道“楊公子,大德深重,老婦人愧無以報,這兩隻畜生
便請持去罷。”楊過接過一隻,謝道“蒙賜一頭,已領盛情。”
一燈道“楊賢侄,你兩隻靈狐都取了去,但不必傷它性命,隻須割開靈狐腿上血脈,
每日取血一小杯,兩狐輪流割血,每日服上一杯,令友縱有多大的內傷也能痊愈。”
楊過和瑛姑一齊大喜,說道“能保得靈狐性命,那是再好不過。”當下楊過提過了靈
狐,向一燈、周伯通、瑛姑拜彆。瑛姑道“你取完狐血之後,就地放了,兩隻小畜生自能
回來。”
周伯通突然插口道“段皇爺,瑛姑,你們一齊到我百花穀去,我指揮蜜蜂給你們瞧
瞧,我又新學了一門掌法,嘿嘿,了不起,了不起。楊兄弟,你治好了你的朋友之後,和你
小妹子也都來玩玩。”
楊過笑道“其時若無俗事牽絆,自當來向三位前輩請聆教益。”說道躬身施禮而彆。
兩頭靈狐眼珠骨溜溜的望著瑛姑,啾啾而鳴,哀求乞憐。瑛姑喝道“楊公子會饒了你
們性命,吵甚麼?”郭襄伸手撫摸狐頭,微笑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