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燕夫人一直在笑。
丁鵬知道的那些事,並沒有讓她覺得驚奇。
現在她卻已開始驚奇了,她想不通這年輕人怎麼會連她的閨名都知道。
丁鵬道“兩位早年縱橫江湖,直到魔教退出江湖後,才生了一位公子,想不到卻在三天之前,死在一位謝姑娘的手裡。”
鐵燕夫人臉色已變了,冷冷道“說下去!”
丁鵬道“當時謝姑娘並不知道他的來曆,商堡主和田一飛也不知道,所以才會出手傷了他。”
鐵燕夫人冷笑道“對一個不知道來曆的人,就可以隨便出手?”
丁鵬道“那隻因為令公子也不知道謝姑娘的來曆,謝姑娘又不巧是位江湖少見的絕色美人。”
他說得很含蓄,剛好讓每個人都能聽懂他的意思。
現在大家才知道,為什麼鐵燕夫妻一定要將謝曉峰的女兒置之於死地。
因為她殺死了他們的獨生子。
她的名字叫小玉。
每個認得她的人,部說她是個又溫柔又文靜又聽話的乖女孩。
隻不過這次她卻做了件不太乖的事。
這次她是偷偷溜出來的,至少她自己認為是偷偷溜出來的。
今年她才十六歲。
十七歲正是最喜歡做夢的年紀,每個十六歲的女孩子部難免會有很多美麗的幻想,不管她乖不乖都一樣。
“圓月山莊”這名字本身就能帶給人很多美麗的幻想。
所以她看到丁鵬派專人送去的請帖時,她的心就動了。
——美麗的圓月山莊,來自四方的英雄豪傑、少年英俠。
對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子來說,誘惑實在太大。
可是她知道她的父親絕不會讓她來的,所以她就偷偷地溜了出來。
她以為她能瞞過她的父親,卻不知道這世上一向很少有人能瞞得過謝曉峰。
他並沒有阻止她。
他自己年輕的時候也曾經做出過很多被彆人認為是“反叛”的事。
他知道大多的約束和壓力,反而會造成子女的“反叛”。
可是一個十六歲的女兒要單獨在江湖中行走,做父親的總難免還是有點不放心。
幸好住在他們附近的五行堡主正好也要赴丁鵬的約,他正好托商震照顧她。
有這麼樣一位江湖中的大行家在路上照顧她,當然是絕不會出事的了。
何況還有田一飛。
田一飛當然絕不會錯過任何一個能接近她的機會,更不會讓她吃一點虧的。
所以謝曉峰已經覺得很放心。
他想不到魔教中居然還有人在江湖走動,更想不到鐵燕夫妻會有個好色的兒子,居然會偷看女孩子洗澡。
那天是十二月十二,天氣很冷。
她要客棧的夥計燒了一大鍋熱水,在房裡生了一大盆火。
她從小就有每天洗澡的習慣。
她把門窗都閂了起來,舒舒服服地在熱水裡泡了將近半個時辰。
正在她準備穿衣服的時候,她忽然發現有人在外麵偷看。
她看到門底下的小縫裡有一雙發亮的眼睛。
她叫了起來。
等她穿好衣服衝出去的時候,田一上飛和商震已經把偷看的那個人困住了。
這人是個斜眼瘸腿。又醜又怪的殘廢。
這種人麵對著女孩子的時候很可能連看她一眼的勇氣部沒有,但是有機會偷看時卻不會錯過。
奇怪的是,這樣一個人,武功居然還不弱,商震和田一飛兩個人聯手,居然還沒有把他製住。
於是她就給了他一劍。
她手裡剛好有把劍,她剛好是天下無雙的劍客謝曉峰的女兒。
當時就連商震都沒有想到,這淫狠的殘廢竟是魔教長老的獨生子。
一個玉潔冰清、守身如玉的女孩子,怎麼受得了這種侮辱!
無論對誰來說,她殺人的理由都已足夠充分。
丁鵬道“我本來早就應該來的,可是我一定要先將這些事全部調查清楚!”
因為他是這裡的主人。
他處理這件事,一定要非常公正。
丁鵬又道“要問清這件事,我當然一定要先找到謝姑娘。”
鐵燕夫人造“你已經找到了她?”
丁鵬道“我也不知道商堡主將她藏到哪裡去了,這裡可以藏身的地方又不少,所以我才會找了這麼久。”
他接著道“幸好商堡主來得也很匆忙,對這裡的環境又不熟,能找到的藏身處絕不會大多,所以我總算還是找到了她。”
要在這麼大的莊院中找一個人,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容易。
可是他卻說得輕描淡寫,好像連一點困難都沒有。
鐵燕夫人看著他,忽然發現這個鄉下大孩子並不是個容易對付的人。
他實在遠比他外表看來厲害得多。
丁鵬道“我知道商堡主是絕不會把她交出來的,他受了謝先生之托,寧死也不會做這種事。”
鐵燕夫人冷冷道“你當然也跟他一樣,寧死也不肯說出她在哪裡?”
丁鵬道“我用不著說。”
他笑了笑,淡淡地接著道“我已經把她帶到這裡來了。”
這句話說出未,每個人都吃了一驚,就連鐵燕夫人都覺得很意外。
他一刀割斷梅花的咽喉,為的當然是不讓梅花說出謝小玉的下落。
可是他自己卻將她帶來了。
水閣有門。
他推開門,就有個看來楚楚動人的女孩子,低著頭從門外走了進來。
她臉上還有淚痕,淚痕使得她看來更柔弱、更美麗。
隻要看過她一眼的人,一定就能看得出她是個多麼乖的女孩子。
像這麼樣的一個女孩子如果會殺人,那個人一定非常該死。
丁鵬忽然問“你就是謝小玉姑娘?”
“我就是。”
“前天你是不是殺了一個人?”
“是的。”
她忽然抬起頭來,直視著鐵燕夫妻“我知道你們是他的父母,我知道現在你們一定很傷心,可是如果他沒有死,如果我還有機會,我還是會殺了他。”
誰也想不到這麼樣一個柔弱的女孩子,會說出這麼剛強的話來。她身子裡流著的畢竟是謝家的血,這一家人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絕不會低頭的。
自從她和丁鵬出現了之後,鐵燕夫人反而鎮定了下來。
一個身經百戰的武林高手,正如統率大軍決戰於千裡外的名將,到了真正麵對大敵時,反而會變得特彆鎮靜。
她一直在靜靜地聽著,等他們說完了,才冷冷地道“你一定要殺他,是不是因為他做錯了事,他該死?”
小王道“是。”
鐵燕夫人道“殺錯人的人,是不是也該死?”
小玉道“是。”
鐵燕夫人道“你若殺錯了人呢?”
小玉道“我也該死。”
鐵燕夫人忽然笑了,笑得說不出的淒厲可怖,忽然大吼“你既然該死,為什麼還不死!”
淒厲的笑聲中,刀光已閃起,一刀往小玉頭頂上劈了下去。
大家都看過她這一刀。
一刀劈下,這個溫柔美麗的女孩子就要活生生被劈成兩半。
誰部不忍再看。
有的人已扭轉頭,有的人閉上了眼睛。
想不到達一刀劈下後,竟好像完全沒有一點反應,也沒有聽到一點聲音。
大家又忍不住回頭去看。
謝小玉居然還是好好地站在那裡,連頭發都沒有被削斷一根。
鐵燕夫人那柄薄如蟬翼、吹毛斷發的燕子刀卻已被架住,被丁鵬架住。
兩把刀相擊時,竟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兩把刀競好像忽然被粘在一起。
鐵燕夫人手背上青筋一根根凸起,額角上的青筋也一根根凸起。
丁鵬看來卻還是很從容,淡淡地說道“這是我的家,他們都是我的客人。隻要我還在這裡,誰也不能在這裡殺人。”
鐵燕夫人厲聲道“該死的人也不能殺?”
丁鵬道“誰該死?”
鐵燕夫人道“她該死,她殺錯了人。我兒子是絕不會偷看她洗澡的,就算她跪下來求我兒子去看,我兒子也不會看。”
她又發出了那種淒厲而可怖的笑聲,一字字道“固為他根本看不見!”
這種笑聲實在教人受不了,連丁鵬都聽得毛骨悚然,忍不住問“他怎麼會看不見?”
鐵燕夫人道“他是個瞎子!”
她還在笑。
笑聲中充滿了悲傷、憤怒、冤屈、怨毒,她笑得就像是一條垂死的野獸在嘶喊。
“一個瞎子怎麼會偷看彆人洗澡?”
小玉仿佛連站都站不住了,整個人都幾乎倒在丁鵬身上。
丁鵬道“他真的是個瞎子?”
小玉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鐵燕夫人造“就算她真的不知道,可是一定有彆人知道。”
她的聲音更淒厲“所以他們不但殺了他,而且把他的臉都毀了。”
小玉蒼白的臉上已全無血色,顫聲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一直石像般站在那裡的鐵燕長老,忽然一把將商震提了起來。
他好像還是站在那裡沒有動,商震倒下去的地方明明距離他很遠。
可是他一伸手,商震就被他像提口破麻袋一樣提了起來。
商震看來明明已經死了,現在卻忽然發出了痛哭般的呻吟。他根本沒有死。
他故意挨那一拳,隻因為他要乘機裝死,因為他知道他能挨得起孫伏虎的一拳,卻絕對沒有法子挨過燕子雙飛的一刀。
鐵燕長老道“我看得出你不想死,隻要能活下去,什麼事你都肯做。”
商震不能否認。為了要活下去,他已經做出了很多彆人想不到他會做的事。
鐵燕長老道“你應該知道,魔教的‘天魔聖血膏’是天下無雙的救傷靈藥。”
商震知道。
鐵燕長老道“你也應該知道,‘無魔搜魂’是什麼滋味。”
商震知道。
鐵燕長老道“所以我可以教你好好地活下去,也可以教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商震已經明白他的意思,忽然嘶聲道“我說實話,我一定說實話!”
鐵燕長老道“那天在門縫下麵偷看謝小玉洗澡的是誰?”
商震道“是田一飛!”
商震流著淚,說出了這故事另外的一麵。
“那天天氣很冷,我想要夥計送壺酒到房裡來,剛走出門,就看見田一飛伏在謝姑娘的門下麵,那時候謝姑娘正好也發現外麵有人在偷看,已經在裡麵叫了起來。”
“我本來想把田一飛抓住,可是他已經跪下來苦苦求我,叫我不要毀了他一生。”
“他還說,他一直在偷偷地愛慕著謝姑娘,所以才會一時衝動,做出這種見不得人的事。”
“我跟他的姑母本來就是多年的好朋友,我也相信他不是有意做這種事的。”
“所以我的心已經軟了,想不到我們說的話,竟被另外一個人聽見。”
“那人是個殘廢,也不知是從哪裡來的。田一飛一看見他,就跳起來要殺他滅口。”
“想不到他的武功居然極高,田一飛竟不是他的對手。”
“我不能眼看著田一飛被人殺死,隻好過去幫他。”
“但是我可以發誓,我絕沒有要殺人的意思,絕沒有下過毒手。”
“那時候謝姑娘已經穿好衣服衝出來了,田一飛生怕他在謝姑娘麵前將秘密揭穿,故意大聲呼喊,所以他才沒有聽見謝姑娘刺過去的那一劍。”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他是個瞎子,更不知道他是鐵燕公子。”
“我發誓,我真的不知道。”
這是個令人作嘔的故事,說完了這故事,連商震自己都在嘔吐。
為了要教他繼續說下去,鐵燕長老已經教他吞下了一勺天下無雙的續命救傷靈藥“天魔聖血膏”。
可是現在他又吐了出來。
沒有人再看他一眼。
名震天下、富貴如王侯的五行堡主,此刻在彆人眼中看來,已不值一文。
商震忽然又在嘶喊“如果你們在我那種情況下,是不是也會像我那麼做?”
沒有人理他,可是每個人都已經在心裡偷偷地問過自己。
——我會不會為了飛娘子的侄兒犧牲一個來曆不明的殘廢?會不會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又將這秘密說出來?
誰也沒有把握能保證自己在他那種情況下不會那麼做。
所以沒有人理他,沒有人再去看他一眼,園為每個人都生怕從他身上看到自己。
商震的嘶喊已停頓。
不想死的人也會死,越不想死的人,有時候反而死得越快。窗外冷風如刀,每個人手腳是冰冷的,心也在發冷。
鐵燕長老臉上卻還是連一點表情都沒有,冷冷地看著丁鵬,冷冷道“我是魔教中的人,我的兒子當然也是。”
丁鵬道“我知道。”
鐵燕長老道“江湖中的英雄好漢們都認為隻要是魔教中的人就該死。”
丁鵬道“我知道。”
鐵燕長老道“我的兒子是不是也該死?”
丁鵬道“不該!”
他不能不這麼說,他自己也被人冤枉過,他深深了解這種痛苦。
鐵燕長老道“你是這裡的主人,你也是我近五十年來所見過的最年輕的高手,我隻問你,在這件事中,該死的人是誰?”
丁鵬道“該死的人都已經死了。”
鐵燕長老道“還沒有。”
他的聲音冰冷“該死的人還有一個沒有死。”
謝小玉忽然大聲道“我知道這個人是誰!”
她蒼白的臉上又有了淚痕,看來是那麼淒楚柔弱,仿佛連站都站不穩。但是她絕不退縮。
她慢慢地接著道“現在我已經知道我殺錯了人,殺錯了人的都該死。”
鐵燕長老道“你準備怎麼樣?”
謝小玉沒有再說話,連一個字都沒有再說。
她忽然從衣袖中抽出了一柄精光奪目的短劍,一劍刺向自己的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