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綺絲被他揭穿了本來麵目,索性將拐杖一拋,隻是冷笑。智慧王說了幾句話,她便以波斯話對答。二人一問一答,但見十一位寶樹王的神色越來越是嚴重。
趙敏忽問“小昭姑娘,他們說些甚麼?”小昭流淚道“你很聰明,你甚麼都知道,卻乾麼事先不阻止謝老爺子彆說?”趙敏奇道“阻止他彆說甚麼?”
小昭道“他們本來不知金花婆婆是誰,後來知道她是紫衫龍王了,但決計想不到紫衫龍王便是聖女黛綺絲。婆婆一番苦心,隻盼能將他們騙倒。謝老爺子所提的第二個條款,卻要他們釋放聖女黛綺絲,雖是好心,可就瞞不過智慧寶樹王了。謝老爺子目不見物,自不知金花婆婆裝得多像,任誰也能瞞過。趙姑娘,你卻瞧得清清楚楚,難道便想不到麼?”其實趙敏聽了謝遜在海上所說的故事,心中先入為主,認定金花婆婆便是波斯明教的聖女黛綺絲,一時可沒想到在波斯諸人眼中,她的真麵目卻並未揭破。她待要反唇相稽,但聽小昭語音十分悲苦,隱隱已料到她和金花婆婆之間必有極不尋常的關連,不忍再出重言,隻道“小昭妹子,我確是沒想到。若是有意加害金花婆婆,教我不得好死。”謝遜更是歉仄,當下一句話也不說,心中打定了主意,寧可自己性命不在,也得相救黛綺絲出險。
小昭泣道“他們責備金花婆婆,說她既嫁人,又叛教,要……要燒死她。”張無忌道“小昭,你彆著急,一有可乘之機,我便衝過去救婆婆出來。”他叫慣了婆婆,其實此時瞧紫衫龍王的本來麵目,雖已中年,但風姿嫣然,實不減於趙敏、周芷若等人,倒似是小昭的大姊姊。小昭道“不,不!十一個寶樹王,再加風雲三使,你鬥他們不過的,不過枉自送了性命。他們這時在商量如何奪回平等王。”趙敏恨恨的道“哼!這平等王便活著回去,臉上印著這幾行字,醜也醜死啦。”張無忌問道“甚麼臉上印著字?”趙敏道“那黃胡子使者的聖火令一下子打中了他左頰……啊,小昭!”突然想起一事,問道“小昭妹子,你識波斯字麼?”小昭道“識得。”趙敏道“你快瞧瞧,這平等王臉上印著的是甚麼字。”小昭搬起平等王上身,側過他的頭來,隻見他左頰高高腫起,三行波斯文深印肉裡。原來每根聖火令上都刻得有文字,妙風使誤擊平等王,竟將聖火令上的文字印在他的肌肉上了。隻是聖火令著肉處不過兩寸寬、三寸長,所印文字殘缺不全。小昭跟隨張無忌連入光明頂秘道,曾將乾坤大挪移心法背誦幾遍,雖然未得張無忌吩咐,自己未曾習練,但這武功的法門卻記得極熟,其時張無忌在秘道中練至第七層心法時遇有疑難,跳過費解之處不練,小昭曾一一記誦,這時看了平等王臉上的文字,不禁脫口而呼“那也是乾坤大挪移心法!”張無忌奇道“你說是乾坤大挪移心法?”小昭道“不,不是!我初時一見,以為是了,卻又不是。譯成中國話,意思是這樣‘應左則前,須右乃後,三虛七實,無中生有’……甚麼‘天方地圓……’下麵的看不到了。”
這幾句寥寥十餘字的言語,張無忌乍然聽聞,猶如滿天烏雲之中,驟然間見到電光閃了幾閃,雖然電光過後,四下裡仍是一團漆黑,但這幾下電閃,已讓他在五裡濃霧之中看到了出路,口中喃喃念道“應左則前,須右乃後……”竭力想將這幾句口訣和所習乾坤大挪移的武功配合起來,隱隱約約的似乎想到了,但似是而非,終究不對。
忽聽得小昭叫道“公子,留神!他們已傳下號令風雲三使要來向你進攻,勤修王、鎮惡王、功德王三王來搶平等王。”謝遜當即將平等王身子橫舉在胸口,把屠龍刀拋給張無忌,說道“你用刀猛砍便是。”趙敏也將倚天劍變給了周芷若,此刻同舟共濟,並肩迎敵要緊。
張無忌接過屠龍刀,心不在焉的往腰間一插,口中仍在念誦“三虛七實,無中生有……”趙敏急道“小呆子,這當兒可不是參詳武功的時候,快預備迎敵要緊。”一言甫畢,勤修、鎮惡、功德三王已縱身過來,伸掌向謝遜攻去。他三人生怕傷了平等王,是以不用兵刃,隻使拳掌,隻要有一人抓住了平等王的身子,便可出力搶奪。周芷若守在謝遜身旁,每逢勢急,挺劍便向平等王身上刺去。勤修王、鎮惡王等不得不出掌向周芷若相攻,以免她手中利劍刺中了平等王。那邊廂張無忌又和風雲三使鬥在一起。他四頭數歡交手,各自吃過對方的苦頭,誰也不敢大意。數合之後,輝月使一令打來,依照武學的道理,這一招必須打在張無忌左肩,哪知聖火令在半途古古怪怪的轉了個彎,拍的一響,竟打中在他後頸。張無忌一陣劇痛,心頭卻登時雪亮,大叫“應左則後,應左則後,對了,對了!”頃刻間已然省悟,風雲三使所會的,隻不過是挪移乾坤第一層中的入門功夫,但聖火令上另刻得有詭異的變化用法,以致平添奇幻。他心念一轉之間,小昭所說的四句口訣已全然明白,隻是“天方地圓”甚麼的還無法參悟,心想須得看齊聖火令上的刻字,方能通曉波斯派武功的精要。他突然間一聲清嘯,雙手擒拿而出,“三虛七實”,已將輝月使手中的兩枚聖火令奪了過來,“無中生有”,又將流雲使的兩枚聖火令奪到。兩人一呆之際,張無忌已將四枚聖火令揣入懷中,雙手分彆抓住兩人後領,將兩人擲出。
波斯群胡呐喊叫嚷聲中,妙風使縱身逃回己船。此時張無忌明白了對方武功的竅訣,雖然所解的仍極有限,但妙風使的武功在他眼中已全無神秘之可言,右手一探,已抓住他左腳,硬生生將他在半空中拉了回來,挾手奪下聖火令,舉起他身子便往鎮惡王頭頂砸落。三王大驚,打個手勢,便即躍回。張無忌點了妙風使穴道,擲在腳邊。
他這下取勝,來得突兀之至,頃刻之間便自下風轉為上風,趙敏等無不驚喜,齊問原由。張無忌笑道“若非陰差陽錯,平等王臉上吃了這一家夥,那可糟糕得緊了。小昭,你快將這六根聖火令上的字譯給我聽,快,快!”各人瞧這六枚聖火令時,但見非金非玉,質地堅硬無比,六令長短大小各不相同,似透明,非透明,令中隱隱似有火焰飛騰,實則是令質映光,顏色變幻。每一枚令上刻得有不少波斯文字,彆說參透其中深義,便是譯解一遍,也得不少時光。但張無忌心知欲脫眼前之困,非探明波斯派武功的總源不可,向周芷若道“周姑娘,請你以倚天劍架在平等王頸中。義父,請你以屠龍刀架在妙風使頸中,儘量拖延時刻。”謝遜和周芷若點頭答應。
小昭拿起六枚聖火令,見最短的那一枚上文字最少,又是黑黝黝的最不起眼,便將其上文字一句句的譯解出來。張無忌聽了一遍,卻一句也不懂,苦苦思索,絲毫不明其意,不由得大急。趙敏道“小昭妹子,你還是先解打過平等王的那根聖火令。”這一言提醒了小昭,忙核對聖火令上的文字,見是次長的那一根,當即譯解其意,這一次張無忌卻懂了十之七八。待得一根解完,再解最長那一根時,張無忌隻聽得幾句,喜道“小昭,這六枚聖火令上的文字,越長的越淺。這一根上說的都是入門功夫。”原來這六枚聖火令乃當年波斯“山中老人”霍山所鑄,刻著他畢生武功精要。六枚聖火令和明教同時傳入中土,向為中土明教教主的令符,年深日久之後,中土明教已無人識得波斯文字。數十年前,聖火令為丐幫中人奪去,輾轉為波斯商賈所得,複又流入波斯明教。波斯總教鑽研其上文字,數十年間,教中職份較高之輩人人武功陡進。隻是其上所記武功博大精深,便是修為最高的大聖寶樹王,也隻學得三四成而已。至於乾坤大挪移心法,本是波斯明教的護教神功,但這門奇妙的武功卻不是常人所能修習。波斯明教的教主規定又須由處女擔任,百年間接連出了幾個庸庸碌碌的女教主,心法傳下來的便十分有限,反倒是中土明教尚留得全份。波斯明教以不到一成的舊傳乾坤大挪移武功。和兩三成新得的聖火令武功相結合,變出一門古怪奇詭的功夫出來。張無忌盤膝坐在船頭,小昭將聖火令上的文字,一句句的譯與他聽。這聖火令中所包含的武功原來奇妙無比,但一法通,萬法通,諸般深奧的學問到了極處,本是殊途同歸。張無忌深明九陽神功、挪移乾坤、以及武當派太極拳的拳理,聖火令上的武功雖奇,究不過是旁門左道之學而達於巔峰而已,說到宏廣精深。遠遠不及上述三門武學。張無忌聽小昭譯完六枚聖火令上的文字,倉卒問隻記得了七八成,所明白的又隻五六成,但僅此而言,寶樹諸王和風雲三便所顯示的功夫,在他眼中已是了如指掌,不值一哂。
時光一刻一刻的過去,他全心全意浸潤於武學的鑽研之中,無暇顧及身外之務,但趙敏和周芷若等卻焦急萬狀,眼見黛綺絲手腳之上都加上了銬鐐;眼見十一寶樹王聚頭密議;眼見十一王脫下長袍,換上軟甲;眼見十一王的左右呈上十一件奇形怪狀的兵器;眼見前後左右一艘艘船上排滿了波斯胡人;眼見這些胡人彎弓搭箭,將箭頭對準了自身;眼見十名波斯人手執斧鑿,跳入水中,隻待首領令下,便來鑿沉己方的座船。隻聽得居中而坐的大聖寶樹王大喝一聲,四麵大船上鼓動雷響,號角齊鳴。張無忌吃了一驚,抬起頭來,隻見十一位寶樹王各披燦爛生光的金甲,手執兵刃,跳上船來。謝遜和周芷若分執刀劍,架在平等王和妙風使的頸中。十一王見此情景,跳上船頭之後,卻也不敢便此逼近,環成半月形,虎視眈眈,伺機而動。周芷若、趙敏等見這十一王形象猙獰。身材高大,心下都甚是害怕。智慧王以中國話說道“爾等快快送出我方教友,便可饒爾等不死。這幾個教友在吾人眼中,猶如豬狗一般,爾等用刀架在彼人頸中,又有何用?爾等有膽,儘可將彼人殺了。波斯聖教之中,此等人成千成萬,殺之一兩個有何足惜?”趙敏說道“爾等不必口出大言,欺騙吾人。吾人知悉,這二人一個乃平等寶樹王,一個乃妙風使。在爾等明教之中,地位甚高者。爾等說彼人猶如豬狗一般,爾言差矣,大大之差矣!”那智慧王所說的中國話是從書本上學來,“爾等”“彼人”雲雲,大為不倫不類。趙敏模仿他的聲調用語,謝遜等聽了,雖然身處危境,卻也忍不住微笑。
智慧王眉頭一皺,說道“聖教之中,共有三百六十位寶樹王,平等王排名第三百五十九。吾人有使者一千二百人,這妙風使武功平常,毫無用處,爾等快快將彼人殺了。”趙敏道“很好,很好!手執刀劍的朋友,快快將這兩個無用之人殺了。”謝遜道“遵命!”舉起屠龍刀,呼的一聲便向平等王頭頂橫劈過去。眾人驚呼聲中,屠龍刀從他頭頂掠過,距頭蓋不到半寸,大片頭發切削下來,被海風一吹,飄浮空中。謝遜手臂一提,左一刀、右一刀、向平等王兩肩砍落。眼看每一刀均要切掉他的一條臂膀,但刀鋒將要及身,便手腕微偏,將他雙臂衣袖切下了一片。這三下硬砍猛劈,部位竟如此準確,彆說是盲眼之人,便雙目完好,也極為難能。
平等王死裡逃生,嚇得幾欲暈去。十一寶樹王、風雲三使目瞪口呆,撟舌不下。趙敏說道“爾等已見識了中土明教的武功。這位金毛獅王,在中土明教中排名第三千五百零九。爾等倘若恃眾取勝,中土明教日後必去波斯報仇,掃蕩爾等總壇,爾等必定抵擋不住,還是及早兩家言和的為是。”
智慧王明知趙敏所言不實,但一時卻也無計可施。那大聖寶樹王忽然說了幾句話。小昭叫道“張公子,他們要鑿船。”張無忌心中一凜,倘若座船沉了,諸人不識水性,非束手成擒不可,身形一晃,已欺到了大聖王的身前。智慧王喝道“爾乾甚麼?”兩旁功德王和掌火王手中的一鞭一錘同時砸將下來。此時張無忌早已熟識波斯派的武功,不躲不閃,雙手伸出,已抓住了兩王咽喉。隻聽得當的一聲響,功德王的鐵鞭和掌火王的八角錘相互撞擊。火花飛濺,兩人已被他抓住咽喉要穴,橫拖倒曳的拉了過來。混亂之中張無忌連環踢出四腿,兩腳踢飛了齊心王和鎮惡王手中的大砍刀,又兩腳將勤修王和俱明王踢入水中。
隻見一個身形高瘦的寶樹王撲將過來,雙手各執短劍,刺向張無忌胸口。張無忌又飛起一腳,踢他手腕。那人雙手突然交叉,刺向張無忌小腹。這一招變得靈動之極,張無忌急忙躍起,方始避過。原來此人是常勝寶樹王,於波斯總教十二王中武功第一。張無忌捏閉了功德王和掌火王的穴道,將兩王拋入船艙,猱身而上,和常勝王手中雙劍搏擊。此人雖然同是十二王之一,但武功之強,與餘王大不相同。張無忌攻三招,守三招,三進三退。暗暗喝彩“好一個了得的波斯胡人!”他明白了聖火令上的武功心法之後,未經練習,便遭逢強敵,當下一麵記憶思索,一麵和常勝王搏鬥。最初十餘招間,仗著內力深厚、招數巧妙,保持個不勝不敗之局,到得二十餘招後,聖火令上的秘訣用在乾坤大挪移功夫上,越來越得心應手。常勝王號稱“常勝”,生平從未遇過對手,此刻卻被對方克製得縛手縛腳,那是從所未有之事,又是驚異,又是害怕。鬥到三十餘招,張無忌踏上一步,忽地在甲板上一坐,已抱住了常勝王小腿。這招怪異的法門原為聖火令上所記,但已是極高深的功夫,常勝王雖然知道,卻從不敢用。張無忌一抱之下,十指扣住他小腿上的“中都”“築賓”兩穴,都是中土武功的拿穴之法。常勝王隻覺下半身酸麻難動,長歎一聲,束手就擒。張無忌忽起愛才之念,說道“爾武功甚佳。餘保全爾的英名,快快回去罷。”說著雙手放開。常勝王又是感激,又是羞愧,躍回座船。大聖王見常勝王苦戰落敗,功德王和掌火王又失陷敵手,就算將敵人座船鑿沉,投鼠忌器,平等王等四人非喪命不可,當下一聲號令,呼召眾人,回歸已方座船。
趙敏朗聲說道“爾等快快將黛綺絲送上船來,答應金毛獅王的三個條件。”餘下九名寶樹王低聲商議了一陣,智慧王道“要答應爾等條款,也無不可。這位年輕公子的武功明明是吾人波斯一派,彼從何處學得。吾人有點不明不白。”
趙敏忍住了笑,莊容說道“爾等本來不明不白,不清不楚,不乾不淨,不三不四。這位年輕公子是本教光明使座下的第八位弟子。他的七位師兄,七位師弟不久便到,那時候彼等七上八落,爾等便不亦樂乎、嗚呼哀哉了。”智慧王本極聰明,但華語艱深,趙敏的話他隻懂得個六七成,情知她在大吹法螺,微一沉吟,便道“好!將黛綺絲送過船去。”兩名波斯教徒架起黛綺絲,送到張無忌船頭。周芷若長劍一振,叮叮兩聲,登時將她手上的銬鐐切斷了。那兩名波斯教徒見此劍如此鋒利,嚇得打個寒戰,急忙躍回船去。
智慧王道“爾等快快開船,回歸中土。吾人隻派小船,跟隨爾等之後。”張無忌抱拳說道“中土明教源出波斯,爾我情若兄弟,今日一場誤會,敬盼各位不可介意,日後請上光明頂來,雙方杯酒言歡。得罪之處,兄弟這裡謝過了。”
智慧王哈哈笑道“爾武功甚佳,吾人極是佩服。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說乎?七上八落,不亦樂乎?”張無忌等起初聽他掉了兩句書包,心想此人居然知道孔子之言,倒是不易,不料接下去竟是學著趙敏說過的兩句話,忍不住都大笑起來。趙敏道“爾的話說得很好,人之異於波斯人者,幾希!祝爾等多福多壽,來格來饗,禍延先考,無疾而終。”智慧王懂得“多福多壽”四字的意思,料想下麵的也均是祝禱之辭,笑吟吟的連聲說道“多謝,多謝!”張無忌心想趙敏說得高興起來,不知還有多少刁鑽古怪的話要說,身居虎狼之群,夜長夢多,還是及早脫離險境為是,當下拔起鐵錨,轉過船舵,扯起風帆,將船緩緩駛了出去。四周船上的波斯人見他起錨扯帆,一個人做了十餘名水手之事,神力驚人,儘皆喝采。
隻見一艘小船拋了一條纜索過來,張無忌將那纜索縛在後梢,拖了小船漸漸遠去。小船中著坐二人,一男一女,正是流雲使和輝月使。張無忌掌著船舵,向西行駛,見波斯各艘大船並不追來,駛出數裡,遠眺靈蛇島旁諸船已小不逾尺,仍然停著不動,這才放心。當下要小昭過來掌舵,到艙中察看殷離傷勢,見她兀自迷迷糊糊的半睡半醒,雖然未見好轉,病情卻也並沒更惡,心想待會在這波斯大船之中,或可尋到藥物。
黛綺絲站在船頭眼望大海,聽到張無忌走上甲板,卻不回頭。張無忌見她背影曼妙,秀發飄拂,後頸膚若白玉,謝遜說她當年乃武林中第一美人,此言當真不虛,遙想光明頂上,碧水潭畔,紫衫如花,長劍勝雪,不知傾倒了多少英雄豪傑。航到傍晚,算來離靈蛇島已近百裡,向東望去,海麵上並無片帆隻影,波斯總教顯是在要脅之下,不敢追來。張無忌道“義父,咱們可放了他們麼?”謝遜道“好罷!他們便是要追,也追不上了。”張無忌解開平等、功德、掌火三王及妙風使的穴道,連聲致歉,放他們躍入拖在船梢的小船中。妙風使道“這聖火六令是吾人掌管,失落後其罪非小,也請一並交還。”謝遜道“聖火令是中土明教主令符,今日物歸原主,如何能再讓你們攜去。”妙風使絮絮不休,堅要討還。張無忌心想今日須得折服其心,免得日後更多後患,說道“我們便交還於你,你本領太低,還是無法保有。與其被外人奪去,還是存在明教手中的好。”妙風使道“外人怎能隨便奪去?”張無忌道“你若不信,那就試試。”將六根聖火令交了給他。妙風使大喜,剛說得一聲“多謝!”張無忌左手輕勾,右手一引,已將六根聖火令一齊奪了過來。
妙風使大吃一驚,怒道“我尚未拿穩,這個不算。”張無忌笑道“再試一次,那也不妨。”又將聖火令還了給他。妙風使先將四枚聖火令揣入懷中,手中執了兩根。見張無忌出手來奪,左手一令往他手腕上砸將下來。張無忌手腕一翻,已抓住他右臂,拉著他手臂迎將上去,雙令交擊,錚的一聲響,震得人心旌搖動。張無忌渾厚的內力從他手臂上傳將過去,這一擊之下,妙風使兩臂酸痛,全身乏力,便如癱瘓,撤手將聖火令拋在甲板之上。
張無忌先從他懷中取出四枚聖火令,又拾起甲板上的兩枚,說道“如何?是否再要試一次?”妙風使臉如死灰,喃喃的道“你不是人,你是魔鬼,你是魔鬼!”舉步待要躍入小船,但一個踉蹌,軟癱跌倒。流雲使躍將上來,抱了他過去。小船上扯起風帆。功德王拉住船纜,雙手一拉,拍的一響,船纜崩斷,大小二船登時分開。張無忌抱拳說道“多多得罪,還祈各位見諒。”功德王等人眼中充滿了怨毒之意,掉頭不答。大船乘風西去,兩船漸距漸遠。忽聽得黛綺絲叱道“賊子敢爾!”縱身而起,躍入海中,張無忌吃了一驚,急忙轉舵。隻見一股血水從海中湧了上來,跟著不遠處又湧上一股血水,頃刻間共有六股血水湧上。忽喇一響,黛綺絲從水中鑽出,口中咬著一柄短刀,右手抓住一個波斯人的頭發,踏水而來。張無忌忙轉舵將船迎去。但那船船身太大,顧得了轉舵,顧不得落帆,一時在海中慢慢打轉。紫衫龍王在海中捷若遊魚,不多時遊到船旁,左手在船邊鐵錨的錨爪上一借力,身子飛起,連著那波斯人一起上了甲板。
眾人心下了然,知道波斯人暗藏禍心,待功德王等一乾人過了小船,扯起風帆作為遮掩,暗放熟識水性之人潛到大船之旁,意圖鑿沉張無忌等的座船。虧得紫衫龍王見到船旁潛水人吐氣的水泡,躍入海中,殺了六人,還擒得一名活口。正待審問那潛水波斯人,驀地裡船尾轟隆一聲巨響,黑煙彌漫。船身震蕩,如中炮擊,後梢上木片紛飛。張無忌等隻感一陣炙熱,忙一齊伏低。
黛綺絲叫道“好奸惡!”搶到後梢,隻見船尾炸了一個大洞,船舵已飛得不知去向,破洞中海水滾滾湧入。黛綺絲用波斯話向那被擒的波斯人問了幾句,手一起掌,將他天靈蓋擊得粉碎,踢入海中,說道“我隻發覺他們鑿船,沒料到他們竟在船尾綁上了炸藥。”這時功德王等人所乘的小船早已去得遠了,黛綺絲水性再好,也已無法追上。眾人黯然相對,束手無策。趙敏向張無忌淒然望一眼,心想“敵船不久便即追上,我等當真是死無葬身之地了。”那大海船船身甚大,一時三刻之間卻也不易沉沒。忽然之間,黛綺絲幾哩咕嚕的向小昭說起波斯話來,小昭也以波斯話回答,兩人一問一答,臉上神色變幻不定。隻見小昭向張無忌瞧了一眼,雙頰暈紅,甚是靦腆。黛綺絲卻厲聲追問。兩人說了半天,似乎在爭辯甚麼,後來黛綺絲似乎在力勸小昭答應甚麼,小昭隻是搖頭不允,忽向張無忌瞧了一眼,歎了口氣,說了兩句話。黛綺絲伸手摟住了小昭,不住吻她。兩人一齊淚流滿麵。小昭抽抽噎噎的哭個不住,黛綺絲卻柔聲安慰。
張無忌、趙敏、周芷若三人麵麵相覷,全然不解。趙敏在張無忌耳邊低聲道“你瞧,她二人相貌好像!”張無忌一凜,隻見黛綺絲和小昭都是清秀絕俗的瓜子臉,高鼻雪膚,秋波流慧,眉目之間當真有六七分相似,隻是小昭的容貌之中,波斯胡人的氣息隻餘下淡淡影子,黛綺絲卻一見便知不是中土人氏。他立時想起苦頭陀範遙在大都小酒店中對小昭所說的那兩句話“真像,真像!”原來所謂“真像”,乃是說小昭的相貌真像紫衫龍王。那麼小昭是黛綺絲的妹妹麼?是她的女兒麼?張無忌跟著又想起楊逍、楊不悔父女對小昭的加意提防,每當問到楊逍何以對小昭這麼一個小姑娘竟然如此忌憚,似當大敵,他卻又語焉不詳。這時方始明白,原來楊逍也已瞧出小昭的容貌和紫衫龍王頗為相似,隻是並無其他佐證,又見張無忌對她加意回護,是以不便明言。至於小昭故意扭嘴歪鼻,苦心裝成醜女模樣,其用意更是昭然若揭了。突然之間,他又想起了一事“小昭混上光明頂去乾甚麼?她怎麼知曉秘道的入口?那定是紫衫龍王要她去的,用意顯是在盜取乾坤大挪移心法。她作我小婢,相伴幾已兩年,我從來對她不加防備,這份心法她先已看過,此後要再抄錄一通,當真易如探囊取物。啊喲!我隻道她是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哪料到她如此工於心計。我這兩年來如在夢中,一直墮在她的彀中而絲毫不覺。張無忌啊張無忌,你一生輕信,時受人愚,竟連這小小丫頭也將我玩弄於掌股之上。”想到這裡,不禁大是氣惱。便在此時,小昭的眼光向他望了過來。張無忌見她眼色中柔情無限,實非作偽,心下又怦然一動,想起光明頂上對戰六大派時,她曾舍身相護自己,兩年來她細心燙貼的服侍,決不能是事事相欺,莫非冤枉了她?正自遲疑,船身劇烈一震,又沉下了一大截。黛綺絲道“張教主,你們各位不必驚慌。待會波斯人的船隻到來,我和小昭自有應付之方。紫衫龍王雖是女流之輩,也知一人作事一身當,決不致連累各位。張教主和謝三哥待我義重如山。黛綺絲這裡謝過了。”說著盈盈拜倒。張無忌和謝遜急忙還禮,均想“這些波斯人行事歹毒,待會定當將你抓去燒死,也不會放過了咱們。”
座船漸漸下沉。艙中進水。張無忌抱起殷離,周芷若抱起趙敏,各人爬上桅杆。小昭忽向東方一指,哭出聲來。各人向她手指之處望去,隻見遠處海麵上帆影點點。過不多時,帆影漸大,正是十餘艘波斯大船鼓風追來。張無忌心想“倘若我是黛綺絲,與其身遭火焚之苦。還不如跳在海中,自儘而死。”然見她神色泰然,毫不驚懼,不禁佩服“她身居四王之首,果非尋常。想當年鷹王、獅王、蝠王都已是成名的年長豪傑,她以一個妙齡少女,位居三王之上,也不能僅因一日之功而得,自當另有過人之處。”眼見波斯群船漸漸駛近,又想“我得罪諸寶樹王不小,既然落入他們手中,也不盼望再能活命。隻是如何想個法兒,護得義父和趙姑娘、周姑娘、表妹她們周全。小昭,小昭,唉,寧可你對我不義,不可我待你不仁。”
隻見十餘艘波斯大船漸漸駛近,船上炮口一齊對準了沉船的桅杆,駛到離沉船二十餘丈處,便即落帆下錨。隻聽得智慧王哈哈大笑,得意非凡,叫道“爾等降不降了?”張無忌朗聲道“中土義士,寧死不屈,豈有降理?是好漢子便武功上決一強弱。”智慧王笑道“大丈夫鬥智不鬥力哉,快快束手待擒焉!”
黛綺絲突然朗聲說了幾句波斯話,辭氣極是嚴正。智慧王一怔,也答以幾句波斯話。兩人一問一答,說了十幾句話,那大聖王也接嘴相詢。又說了幾句,大船放下一艘小船,八名水手劃槳,駛了過來。黛綺絲說道“張教主,我和小昭先行過去,請你們稍待片刻。”謝遜厲聲道“韓夫人,中土明教待你不薄。本教的安危興衰,係於無忌一人之身。你若出賣我們,謝某命不足惜。要是損及無忌毫發,謝某縱為厲鬼,也決不饒你。”黛綺絲冷笑道“你義兒是心肝寶貝,我女兒便是瓦石泥塵麼?”說著挽了小昭之手,輕輕一躍,落入了小船。八名水手揮槳如飛,劃向波斯大艦去了。
各人聽了她這兩句話,都是一怔。趙敏道“小昭果然是她女兒。”遠遠望見黛綺絲和小昭上了大船,站在船頭,和諸寶樹王說話,自己座船卻不住下沉,桅杆一寸一寸的低下。謝遜歎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無忌孩兒,我識錯了韓夫人,你識錯了小昭。無忌,大丈夫能屈能伸,咱們暫忍一時之辱,再行俟機逃脫。你肩頭挑著重擔,中原千萬百姓,均盼我明教高舉義旗,驅除韃子,一當時機到來,你自行脫身,決不可顧及旁人。你是一教之主,這中間的輕重大小,可要分辨清楚了。”張無忌沉吟未答。趙敏呸了一聲,道“自己性命不保了,還甚麼韃子不韃子的。你說蒙古人好呢,還是波斯人好?”周芷若一直默不作聲,這時忽道“小昭對張公子情意深重,決不致背叛他。”趙敏道“你不見紫衫龍王一再逼迫她麼?小昭先是不肯,最後被逼得緊了,終於肯了,還假惺惺地大哭一場呢。”這時桅杆離海麵已不過丈餘,海中浪濤潑了上來,濺得各人頭臉皆濕。趙敏忽然笑道“張公子,咱們和你死在一起倒也乾淨。小昭陰險狡獪,反倒不能跟咱們一起死。”這幾句話雖以玩笑口吻出之,但含意情致纏綿。
張無忌聽得甚是感動,心道“我不能同時娶她們為妻,但得和她們同時畢命,也不枉了。”看看趙敏,看看周芷若,又看看懷中的殷離。隻見殷離仍然昏迷不醒,趙周二女均是雙頰酡紅,臉上濺著點點水珠,猶似曉露中的鮮花,趙女燦若玫瑰,周女秀似芝蘭,霎時之間,心中反感平安喜樂。忽聽得十餘艘大船上的波斯人齊聲高呼。張無忌等吃了一驚,凝目望去。隻見每艘船上的波斯人一齊拜伏在甲板之上,向著大艦行禮。大艦上諸寶樹王也是伏在船頭,中間椅上端坐一人,倒似是小昭模樣,隻是隔得遠了,瞧不清楚。張無忌等驚疑不定,不知這些波斯人在搗甚麼鬼。群胡呼喊了一陣,站起身來,仍是不斷的叫喊,喊聲中顯是充滿歡愉,倒似是遇到了甚麼大喜慶事一般。
過了一會,那小船又劃了過來,船中坐的赫然正是小昭。她招手說道“張公子,各位請同到大艦之上。波斯明教決計不敢加害。”趙敏問道“為甚麼?”小昭道“各位過去便知。若有相害之意,小昭如何對得起張公子?”
謝遜忽道“小昭,你做了波斯明教的教主麼?”小昭低眉垂首,並不回答,過了片刻,大大的眼中忽然掛下兩顆晶瑩的淚水。霎時之間,張無忌耳中嗡的一響,一切前因後果已猜到了七八成,心下又是難過,又是感激,說道“小昭,你這一切都是為了我!”小昭側開頭,不敢和他目光相對。謝遜歎道“黛綺絲有女如此,不負了紫衫龍王一世英名。無忌,咱們過去罷。”說著躍入小船,接著周芷若抱起殷離,跳了過去,張無忌也抱著趙敏入船。
八名水手掉過船頭,劃向大艦。離大艦尚有十餘丈,諸寶樹王已一齊躬身迎接教主。
眾人登上大艦,小昭吩咐了幾句,早有人恭恭敬敬的送上麵巾、食物,分彆帶著各人入艙換去濕衣。張無忌見他所處的那間房艙極是寬敞,房中珠光寶氣,陳設著不少珍物,剛抹乾身上沾濕的海水,呀的一聲。房門推開,進來一人,正是小昭。她手上拿著一套短衫褲,一件長袍,說道“公子,我服侍你換衣。”無忌心中一酸,說道“小昭,你已是總教的教主,說來我還是你的屬下,如何可再作此事?”小昭求道“公子,這是最後的一次。此後咱們東西相隔萬裡,會見無日,我便是再想服侍你一次,也是不能的了。”張無忌黯然神傷,隻得任她和平時一般助他換上衣衫,幫他扣上衣鈕,結上衣帶,又取出梳子,替他梳好頭發。張無忌見她淚珠盈盈,突然間心中激動,伸手將她嬌小的身軀抱在懷裡。小昭“嚶”的一聲,身子微微顫動。張無忌在她櫻唇上深深印了一吻,說道“小昭,初時我還怪你欺騙於我,沒想到你竟待我這麼好。”
小昭將頭靠在他寬廣的胸脯之上,低聲道“公子,我從前確是騙過你的。我媽本是總教三位聖處女之一,奉派前來中土,積立功德,以便回歸波斯,繼任教主。不料他和我爹爹相見之後,情難自已,不得不叛教和我爹爹成婚。我媽媽自知罪重,將聖處女的七彩寶石戒指傳了給我,命我混上光明頂,盜取乾坤大挪移心法。公子,這件事我一直在騙你。但在我心中,我卻沒對你不起。因為我決不願做波斯明教的教主,我隻盼做你的小丫頭,一生一世服侍你,永遠不離開你。我跟你說過的,是不是?你也應允過我的,是不是?”張無忌點了點頭,抱著她輕柔的身子坐在自己膝上,又吻了吻她。她溫軟的嘴唇上沾著淚水,又是甜蜜,又是苦澀。小昭又道“我記得了挪移乾坤的心法,決不是存心背叛於你。若非今日山窮水儘,我決計不會泄露此事……”張無忌輕聲道“現下我都知道了。”
小昭幽幽的道“我年幼之時,便見媽媽日夜不安,心驚膽戰,遮掩住她好好的容貌,化裝成一個好醜樣的老太婆。她又不許我跟她在一起,將我寄養在彆人家裡,隔一兩年才來瞧我一次,這時候我才明白,她為甚麼乾冒大險,要和我爹爹成婚。公子,咱們今天若非這樣,彆說做教主,便是做全世界的女皇,我也不願。”說到這裡,她雙頰紅暈如火。
張無忌隻覺得抱在懷裡的嬌軀突然熱了起來,心中一動,忽聽得黛綺絲的聲音在門外說道“小昭,你克製不了,便是送了張公子的性命。”
小昭身子一顫,跳了起來,說道“公子,你以後莫再記著我。殷姑娘隨我母親多年,對你一往情深,是你良配。”張無忌低聲道“咱們殺將出去,擒得一兩位寶樹王,再要脅他們送回靈蛇島去。”
小昭淒然搖頭,道“這次他們已學乖了,謝大俠,殷姑娘他們身上,此刻均有波斯人的刀劍相加。咱們稍有異動,立時便送了他們性命。”說著打開了艙門。隻見黛綺絲站在門口,兩個波斯人手挺長劍,站她背後。那兩名波斯人躬身向小昭行禮,但手中長劍的劍尖始終不離黛綺絲背心。小昭昂然直至甲板,張無忌跟隨其後,果見謝遜等人身後均有波斯武士挺劍相脅。小昭說道“公子,這裡有波斯治傷的靈藥,請你替殷姑娘敷治。”說著用波斯語吩咐了幾句。功德王取出一瓶膏藥,交給張無忌。
小昭又道“我命人送各位回歸中土,咱們就此彆過。小昭身在波斯,日日祝公子福體康寧,諸事順遂。”說著聲音又哽咽了。張無忌道“你身居虎狼之域,一切小心。”小昭點了點頭,吩咐下屬備船。謝遜、殷離、趙敏、周芷若等等一一過船。小昭將屠龍刀和倚天劍都交了給張無忌,淒然一笑,舉手作彆。張無忌不知說甚麼話好,呆立片刻,躍入對船。隻聽得小昭所乘的大艦上號角聲嗚嗚響起,兩船一齊揚帆,漸離漸遠。但見小昭悄立船頭,怔怔向張無忌的座船望著。
兩人之間的海麵越拉越廣,終於小昭的座艦成為一個黑點,終於海上一片漆黑,長風掠帆,猶帶嗚咽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