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樵響起,月亮偏西,已交子時。
儘管依舊毫無睡意,但阿狸不想帶兩個黑眼圈去見皇後,還是閉窗去睡了。
結果第二天起床還是掛了兩道黑眼圈,阿狸不想撲滿臉粉,就用黃瓜片蘸著蛋清敷了半天。
珠翠蒸了雞蛋給她,她傻乎乎往眼睛下滾著按摩,當即就糊了滿眼雞蛋花。把珠翠她們嚇了一跳。手忙腳亂的幫她洗掉了,確定沒燙著她,才忍不住笑起來。
結果還是撲了粉。
去見阿狸娘時,阿狸娘還在用早飯。
侍女端著水盆伺候,阿狸娘對阿狸招了招手令她過去,就著浸濕帕子,邊給她擦邊笑道,“小姑娘就是乾乾淨淨的才好看,小小年紀塗什麼脂粉,沒得汙了顏色。沒聽人說嗎――庸脂俗粉。”
阿狸……那個詞不是這麼用的啦!
就含糊道“夜裡沒睡好,有黑眼圈。”
“那也不打緊。”阿狸娘擦完了,就捧著她的臉端詳了一陣子,“哪裡有黑眼圈?看不出來。你用不著緊張,就是進宮去賞菊。什麼大事啊?弄得如臨大敵似的。”
“我沒害怕啦。”阿狸小小聲。
而且什麼賞菊啊阿娘,分明就是相媳婦兒,你彆糊弄人啊阿娘。
“就是,沒什麼好怕的。拿出氣勢來,讓皇後看看咱們王家閨女的風範。”
阿狸tt……阿娘你彆給我壓力啊。
七年之隔,阿狸終於再一次踏入顯陽殿。
在殿外,幾個小姑娘一湊麵,彼此間就姐姐妹妹的叫上了。
沒辦法,都是熟人。
沈棘子、庾秀、謝清如、劉少君、何貞……除了為父守孝的桓道憐,這一輩未嫁少女裡最出彩的幾個都到了。小娘子們個個是人精,縱然沒重生過,彼此在這種場合一相見,就明白了七八分。
除了謝清如,旁人笑容裡就都有所保留。也不多說話,寒暄完畢,便安靜的等著入殿。
隻謝清如湊到阿狸身邊,小聲道“阿姊,好久不見了。”
阿狸笑應著。縱然躲著謝漣,但她跟謝清如間也一直都沒生疏了――謝清如注定了是她的弟媳,人又大方坦率,實在沒辦法不喜歡。
兩個人低聲說著話,阿狸眼神卻不自覺就瞟到庾秀身上去。
小姑娘依舊端著架子,背挺得筆直。蹙著眉頭,微微仰首望著顯陽殿上牌匾,不知在想什麼。一時她阿娘輕聲叮囑她什麼,她才冰美人般麵無表情的垂下睫毛。
阿狸瞧見她眸中有輕蔑和意氣一閃而過。
阿狸不知道皇後跟庾家的恩怨,隻記得二周目裡庾秀也曾是太子妃的熱門人選――事實上三周目裡她呼聲也挺高的。連殿裡皇後身邊有頭臉的宮女出來,都要先對庾夫人和她點頭致意,才引領眾人入殿覲見。
阿狸深吸了口氣,謝清如有些不解的望了她一眼,跟著太傅夫人進殿了。
她阿娘輕輕推了推她的背,阿狸才覺出自己肩上繃得緊,忙放鬆了。也跟著步入。
皇後依舊是當年的模樣,鵝蛋臉,豐腴端莊。四十出頭的人了,臉上還沒什麼皺紋。精神也好,笑語嫣然,隨和可親。
一看就知道幸福美滿。
這一次沒有拉著姑娘們的手挨個問話。隻跟命婦們寒暄完了,才望了女孩子們一圈。最後停留在庾秀臉上,特彆含笑道“這幾日庾娘不來,太後念叨呢。”
庾秀不冷不熱道“因病了幾日,一直沒出門。竟勞太後娘娘記掛了。”
“怎麼就病了?好些了沒?待會兒讓太醫給你看看。”
“聽了些故事,嚇著了。已經好了,不勞娘娘掛心。”
這答得就太冷淡了,庾夫人忙對她施眼色,皇後卻依舊笑著,“好了就行。”
偏沈棘子天真爛漫,不懂眼色,竟追問道“什麼故事,竟能把人給嚇病了?”
庾秀當然不能告訴她,是她姑母被當今皇帝過河拆橋的故事。隻勉強笑道“我這邊還沒好利索呢,實在不敢再提了。”
沈棘子忙道“我不是故意的。”
庾秀心道,你得蠢到什麼程度,才能“不是故意”的問那麼不合時宜的話。
嘴上卻道“不說我,適才聽說你近來讀書多有心得?”
皇後便也饒有趣味,“說來聽聽,都讀了些什麼書?”
沈棘子也有些才名,然而有謝清如珠玉當前,便聲名不顯。沈棘子沒跟謝清如正麵交鋒過,一直認定自己不比她差,不過是彆人沒看到自己的才氣罷了。今日有意誇耀,便刻意挑生僻的說,道是“目下正在讀《樂懸》。”
皇後……早知道她有些不上套,沒想到她這麼蠢。瞧這賣弄的。
她本來想,沈棘子隨便對左傳、詩經啦,甚至目下流行的老莊發表點差不多的看法,她都願意給點吹捧,好緩和氣氛,安撫座下小輩們的緊張情緒。但是那個“月玄”,它是個什麼東西?新的玄理?還是講天象的?
隻能似是而非的笑道“這孩子,連讀書都與眾不同。”
阿狸是從不介意自己的無知的,她跟沈棘子不熟,就悄聲問謝清如“‘月玄’說什麼的?你知道嗎?”
謝清如還真知道。
也小聲回“何平叔的著作,考據鐘磬樂器懸掛法的。”
阿狸|||……原來這種書真有人讀啊。
正感歎,就聽皇後問道“你們兩個在悄悄議論些什麼?”
和謝清如對視一眼,笑道“我們在說何平叔呢。”
――阿狸覺得何平叔何晏絕對比什麼不知所雲的“樂懸”親民多了。檀郎潘安,璧人衛d這種才華高標的美男子,在這個時代不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嗎?傅粉何郎跟他們正是一類人,八卦性強,應該能救場。
她忽視了一點。潘安、衛d都是本朝人,偶像效應強,所以閨中知名。而何晏,他死太早了。
知道他的,大都是文藝女青年。比如沈棘子和謝清如。
除了愛賣弄,人還有另一個缺點――總認為自己的常識便也是彆人的常識。於是阿狸就親眼看到在沈棘子之後,她製造了另一波效果類似的冷場。
幸而皇後雖然不文藝,但也是個敢開口就問彆人讀什麼書的,她知道何晏。
也看得出阿狸是想幫她打圓場。
就調笑阿狸道“暑氣未消,想是殿裡熱了,讓你想起這個人來?”
傅粉何郎也是個典故來著――何晏麵白,曹丕懷疑她傅了粉,就大夏天的請他吃熱湯麵,何晏出了一頭汗,拿袖子一擦,麵色反而更加潔白皎然。
她語調俏皮,阿狸立刻就鬨了個大紅臉。
她臉原本就生的圓潤,這一紅就跟蘋果似的嬌憨水嫩。皇後忍不住就有些喜歡,先前對她的成見立刻就消散得差不多。
她本來就是邀這些姑娘來賞菊花的,便也不在殿裡耗著,笑道“既是屋裡熱,也不好悶著嬌客。宴席設在太液水榭上。咱們就走著過去,順道賞賞新開的菊花。”
皇帝正跟謝桓議論兗州征兵的事,司馬煜在一旁聽著。
外間有人來稟事,附耳對皇帝輕聲說了些什麼,皇帝就點了點頭,對司馬煜道,“朕有事要與太傅單獨商議,你先退下吧。”
司馬煜……什麼事非要瞞著他商議啊?
十分鬱卒的退下去。
將到門口了,皇帝卻又叫住他,望了他片刻,道“無事就替朕去看看太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