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亮起一盞油燈,隨即又亮起第二盞,第三盞……好像有雙看不見的手在黑暗中點著了它們,鄭合輝驚覺四肢無力,連抬也抬不起,隻能眼睜睜看著油燈悉數點燃,光驅散黑暗,也逐漸勾勒出一個人形來。
那人坐在椅子上,原本捆住她手腕的繩子落在地上,鄭合輝無聲地張了張嘴,一滴冷汗從額角滑落。
那人垂著的頭慢慢抬了起來,臉白的驚人,嘴角邊一粒小痣格外顯眼,她開口,用少女般清脆的嗓音說道“合輝姐,好久不見呀!”
鄭合輝驀然睜大了眼睛,呼吸加速,急切道“你是……你是遠芳?”
她說完便有些恍惚,魏遠芳已經死了十幾年了,怎麼會還活著?
她明明知道自己不該這麼想,但這人,這人的臉上,原本是沒有那顆小痣的!
鄭合輝想靠近些,但身體卻紋絲不動,那人見狀嘻嘻笑了“合輝姐,你怎麼啦,為什麼跪在地上呀?快起來,地上涼!”
鄭合輝隻覺毛骨悚然,那人卻恍若未覺地繼續說“我姐姐要來尋我了,你什麼時候放我回去呢?”
話音剛落,燭火無風自動,這人頭猛然垂下,少頃又慢慢抬起來,對著鄭合輝露出一個奇異的笑,輕聲道“傻孩子,她怎麼會放了你呢?”
鄭合輝雙眼無神,喃喃道“不,我想放你的,遠玲,我想過放你走的!我不想殺你!不,我沒有殺你,你落著她們手中,一樣不得好活!”
“所以你就將她封進泥中,做成了泥塑。”
燈火搖曳,晃的人心魂大亂,鄭合輝仿佛能聽見那天少女的哭叫聲,她將最後一捧泥用力按在她的臉上,沒過多久,聲音好像漸漸消失了。
那是她最完美的作品。
自那以後她終於躋身望海宴上,從她手而出的造像在寺中被萬人敬拜,那些不過是虛假的泥像,如何能和她手中的這些比較。
要鑄出絕世名劍,則需以身相殉,方能鑄其魂。古往今來,能在塵世中留下傳奇的珍寶,哪樣不是用人之精血灌注,以性命所合,在茫茫人世留下重若千鈞的一筆。
若使泥塑有形、使其目有魂,就需人填進這泥中,補上失去的靈氣。
既然死後也要歸於塵土,那與泥合為一體,又有什麼不對呢?
那人道“哦,你竟是這般想的,倒也有些意思。”
鄭合輝汗如雨下,眼前陣陣發黑,恍惚中將所想全說了出來,那人饒有趣味地打量著她,道“如魏遠芳這等少女,不幸落你手中竟能算是萬幸,那若是不得落你手中,又將如何?”
她低低地笑了起來,眼中露出殘忍快意,那些不能為外人所道之事,她已經壓在心中近十年了,每每見著望海宴上人群參拜神像,盛裝的少女們賣力表演,她便覺得可笑,這一切不過是另一場盛宴的開場,是屬於另一些人的狂歡。回憶起這些,她陡然間充滿了力量,輕快道“死?那可太輕了,她們哪裡會讓那些人了結的如此痛快!”
還不如被做了泥塑,叫萬人參拜,也好過被折磨後再死!
她沒錯!
那人隻是微笑,頷首示意她繼續,鄭合輝越說越是興奮,眼中大放光彩,大喝道“這世間萬物皆有輪回,她們既是為神道而殉身,以後必定能功德圓滿,步入天門,不受人間輪回之苦!凡夫愚婦不知,泥塑受凡間香火,其人亦受供奉,哪裡不比庸庸碌碌地做凡人好!”
“隻是她們都不像,”她癡迷地瞧著那人的臉,道“真是太像了,你與那畫中人……簡直一模一樣,就算是當年的魏遠芳也不及。”
座椅上那人眉頭一揚,手一揮,鄭合輝旋即被人捂住了口鼻,軟軟倒地。室內火光大亮,油燈處躍出幾個黑衣裝扮的隨從。一眾捕快上前扣住鄭合輝,掰開她的嘴檢查是否藏有毒丸,而後以棉花塞住她的嘴,五花大綁後套上頭罩送了出去。
清平動了動酸麻的手腕,單樂疾步過來行禮道“大人,下官來遲了些,請大人恕罪。”
清平身後走出一個黑衣裝扮的女人,俯身拜倒“草民叩見大人,方才多有失禮之處,冒犯了大人,請大人莫要怪罪。”
即刻有隨從捧上濕巾溫水,清平擦了擦臉上敷粉道“不怪罪,多虧了你那幾句話。”
口技師再拜,清平吩咐人與她銀錢,又對單樂笑道“尚可尚可,要再來晚點,本部大約和那幾位差不多了。”
她所指是暗室角落那堆泥塑等身人像,單樂咳了聲道“都是下官部署不利,請大人治罪。”
“罷了,尋常百姓,哪個會無事在自家地下挖這麼大個暗室,必是心有暗鬼。你來的也算及時,到也沒什麼。魏遠玲呢?”清平擦淨了臉問,“要看好她,這可是人證。”
單樂道“是。”
清平幾步走到那幾座人像前,捕快已經掀了蒙在上頭的布,她仔細打量了一番,道“看這泥尚新,好似未經火燒。這裡頭,莫不是封著人?”
在場的人鴉雀無聲,清平退了幾步道“砸一個看看。”
一捕快越眾而出,拱手道“大人,若這泥塑中真有屍體,如今天這般熱,真要是砸了,裡頭豈不是……”
眾人發揮想象,都覺得難以適應,紛紛泛起了惡心,單樂及時道“不如用刀刮去上頭的封泥,如何?”
清平揮了揮手,捕快唰地一聲抽出腰間佩刀,在那泥塑手臂上來回刮動,不一會便有暗色滲出土坯,一股腐臭也蔓延開來。
單樂神色一凜,道“都帶回衙門,交予仵作檢驗!”
她回身對清平道“大人,儀仗今日便至昭鄴了,您看是不是先回行館等候,下官已經著人布置妥當。”
清平垂下眼道“如此甚好,那便不耽誤你破案了。”
單樂拱手相送,清平走出暗室,見晨光熹微,才發覺已過了一宿。她身形不穩,險些一頭栽倒,隨從急忙扶住她。清晨霧靄浮動,清平迎著朝霞眯了眯眼睛,緩緩吐了口氣道“走罷,回行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