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茫雲海間!
細雨無聲,趁著夜色浸潤屋瓦簷角,長廊下燈盞在水霧中氤氳成朦朧的柔光,牆角一排高大的芭蕉碧葉相迎,水珠順著葉片悄聲滾落。一叢野花開的正好,花蕊承著新露,獨自吐露芬芳。
行館中燈火通明,迎客的廳堂裡絲竹悅耳,琴聲悠然,黔南郡長潘秀蔚舉杯道“李大人遠道而來,我這個做郡長的卻在外不見,真是失禮了。”
清平目光掠過那幾個樂師,笑道“潘大人真是客氣了,不過是等了幾日,算不得什麼。”
潘秀蔚飲下杯中酒,將酒杯倒過來,示意自己喝完了,清平隻是沾了沾酒杯,道“明日還有公乾,似乎不宜多飲。”
潘秀蔚握著杯子的手一頓,又笑容滿麵地道“是我考慮不周,快去泡杯茶來。”她轉身道“以茶代酒,既能成全我這個做主人的好意,也能叫李大人圓了為客的禮節。”
清平豈能聽不出她的畫外音,黔南多蠻族居住,民風向來剽悍,絲毫不輸於雲州,於禮字更是半文錢不通,潘秀蔚不過是給她這個京官一個下馬威罷了,在她潘郡長的黔南郡裡,就應該知道誰是主誰是客。
“潘大人這話說的可就不對了。”清平酒杯一轉,微微一笑道“大家都是為朝廷辦事,你我怎能以主客相論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大家既然為官,那便都是陛下的臣子。潘大人這話要是被人聽見了,可是要被禦史台參的。”
潘秀蔚手上青筋暴起,她緩緩道“李大人說的是。”
清平不動聲色地瞥了她一眼,潘郡長的性子似乎不大能沉的住氣,觀她之前眉梢帶喜,得意非常,也不知是發生了什麼喜事。幸而下人及時將茶送了上來,潘秀蔚低頭用了些茶水,平複了一番心情,才耐心道“不知李大人這次來黔南為太廟擇選吉地一事,可有什麼打算?”
清平拈起茶蓋,輕輕吹了口熱氣道“尚未有打算,前些日子在行館裡看了幾幅黔南的地圖,九峰山那等高的地方,太廟都能遭洪水衝毀,也不知是不是要建在山頂才是。”
潘秀蔚道“李大人對黔南地形不大清楚,不如我為您引薦一位熟悉地形的人,帶著您到處看看?”
清平從善如流道“那便多謝潘大人了。”
潘秀蔚見她上套心中一鬆,忙吩咐下人去請人來,不一會下人便引著一位藍袍官員進了門,那人雖著從四品的官服,但紋飾卻是翠鳥水紋,官帽兩側插著梅枝形狀的金扣印,朝戴上掛著琉璃製成的朝珠,彰顯了來人河道總監察兼轉運使的身份。
清平與她目光相交,又快速收回,潘秀蔚笑道“快請燕大人落席。”
下人取了新的碗筷擺上,燕驚寒落座後道“不知潘大人召我前來,是為了何事?”
河道總監察官職低於郡長,但因有轉運使的加持,使得兩人無形之中平起平坐了。清平是京官,理所應當高於她二人,自然是坐在上坐,聞言隻是抬頭瞥了眼潘秀蔚,並不看燕驚寒。
潘秀蔚瞧了瞧這個又看了看那個,一時間氣氛有些冷,她便高聲道“都退下,琴師留下。”
遠處樂台紗帳輕動,幾位樂師施禮後告退,唯獨剩那琴師坐在台中,他輕抬手腕,撥動琴弦,小仆躬身慢慢放下帳子。
燕驚寒聽了一會,笑道“宛如玄音,似珠落玉盤,當真是不同凡響,不知潘大人是從哪裡尋來的琴師?”
潘秀蔚狀似無意道“欸,李大人千裡迢迢來到黔南,這不是怕山音不堪入耳,擾了她的清淨,便去請了位琴師。”
清平拱拱手道“多謝潘大人美意,這琴音的確不凡。”
潘秀蔚曖昧擠擠眼,道“隻是琴音不凡?這琴師也有不凡之處,我們辰州雖民風粗獷了些,但論及男子溫柔小意,也是不輸於賀州的。”
燕驚寒這才慢慢將視線挪到清平身側,拱手道“李大人。”
清平回禮,笑吟吟道“驚寒,好久不見了。”
潘秀蔚這才故作驚訝道“原來兩位是舊相識了?這麼說還不必我費心引見,極好極好。”
燕驚寒聞言笑了笑,這是清平今夜見她第一個真心實意的笑容,撇去那些複雜的一切不談,她們曾是無話不說的好友。那些徹夜溫書,擁衾而眠的日子似乎仍在眼前,燕驚寒頓了頓,道“是,清平,許久不見了。”
昭鄴提刑司中,捕快躬身道“大人,今日裡頭有幾人按捺不住了,才發作,就被咱們暗中盯梢的人給按了下來。小的們在那人的嘴巴裡發現了這個。”
她揭開手中白帕,裡頭放著一枚黑丸,原隨帶上手套,取來細細看了,道“後牙中有毒丸?”
捕快道“是,那幾人要自儘,被攔了下來,如今被捆了手腳分開關著。”
原隨放下手中卷宗,緩聲道“去瞧瞧單提刑回來了嗎,若是她回來了就請來見我。”
不一會單樂匆匆趕來,道“大人,您吩咐下官查的事情都查清楚了。”
原隨頷首示意她繼續說,單樂行了一禮,身後衙役搬著兩大隻箱子抬了進來,單樂道“下官按照大人說的,去查了這些人的戶籍。”
代國律法規定,要從一個地方遷居到另一處,需要在此地購置房產田地,還要得到出生地官府的文書,證明此人無案底,是個清白的良民,才能得到新地方官府的承認,更改身份文牒。
單樂道“但牢中有幾人卻十分奇怪,她們並非辰州人士,是後來遷入雲中,黔南兩郡的,雖購置了房產田地,但已經閒置數年,房屋已經破敗不堪,隻是每年都有人定時繳納賦稅,徭役亦有人使了銀兩暫替,但鄉民說,從未見過這家的人回來,之前鄉長還想稟告縣守,核實此戶身份,想將這塊無主之地收回,但卻被駁回了請求。”
原隨想了一會,道“為何駁回請求,此地若三年無人看管,理應充公才是,由縣中自行分配。”
單樂翻開一頁藍冊道“可是大人,奇就奇在這裡,每到了這個時候,這家的人便憑空出現,轉地的事情自然就不成了。”
她想了想補充道“而且還不止一戶,幾縣都有,下官已經遣人去一一核查了。”
原隨皺眉道“可曾查過其遷居此地前所居何處,幾代遷至辰州?”
單樂小心捧出一本冊子,道“有,大人請看,這便是那些人的戶籍。”
原隨撚起一頁,紙張有些脆,封頁加蓋的紅泥官印也已經不甚明了,她看了幾頁道“……武奉年間從青廬山中遷出,最初在下鳴村分得田地,歸冊記名?”
原隨越往後翻眉頭皺的越緊,道“全是下鳴村出來的,這村子難不成遭了什麼災,全遷到彆的村了。”
單樂道“大人,這下鳴村的確遭災,曾因涉及到一樁舊案,便被官府更名,這村子早已名存實亡,如今隻剩一片荒地了。”
原隨心念一轉,道“是‘洪波之亂’?”
單樂又是一拜,道“大人英明,正是這案。”
原隨道“這村子從前叫什麼名字?”
單樂道“此村在青廬山附近,從前叫言家村,顧名思義,村中人都姓言。青廬山下還有幾個大些的村子,皆易姓更名,是蠻族從山中遷出,為應官府禮儀教化所改的漢姓。不過慶嘉年間發了場大水,將青廬山腳下幾個村子都給淹了,言家村也在其中,因當時辰州局勢混亂,州府便將一些參與犯事縣村改換名姓,移村人另入他縣,”
原隨稍稍思索,道“如此說來,言家村的人曾參與洪波之亂,與神廟息息相關,此次抓的這幾人,皆是昭鄴神廟中的長老之流,表麵來看,的確像個什麼邪教複興,以神院之名聚眾斂財,伺機擾事。但——”
“但要緊的卻不是此處,”單樂驚覺搶了原隨的話,忙行禮告罪“大人請說。”
原隨合上冊子,淡淡道“無妨,要緊時候,虛禮就不必了,先把該說的說明白了。”
單樂按捺住心頭的激動,平複了一會道“是。大人,下官又請調了州府中黔南郡的宗卷,發現青廬山附近這幾個村子,有幾個村並非是山中遷出的蠻族,而是從雲州遷來的人。”
“您看著戶籍便知,在武奉年間之前,從文成年間陸陸續續遷至此處,是應了當時朝廷的一道法令,辰州那是尚是蠻荒之地,從外州遷入辰州者,可免除賦稅十年。”
原隨手指按在桌上,道“你是說,從雲州遷來的?”
單樂剛想回話,突然外頭傳來喧嘩聲,一衙役進來道“兩位大人,工部的今侍中今大人正在門外,說是有要事要與原大人相商。”
原隨道“去請她進來。”轉身與單樂道“單提刑,本部與你一封文書,快馬送到雲州,請雲州州府抽調與此案有關的宗卷,核實青廬山下幾個村子人口出處,務必要快。”
單樂應諾,旋身退下。
簽押房中今嬛麵沉如水,雙唇緊抿,原隨道“今大人,此處隻有你我二人了,外頭被護衛圍著,任誰也不能擅闖。你若是有什麼想說的話,便說罷。”
今嬛沉默片刻,道“原大人是知道的,我本在勘察辰州因水患被毀壞的堤壩,沿河道而行,但卻無意中發現了這個。”
她深吸一口氣,從袖中取出了一包東西,輕輕放在桌上道“若真是如我所猜想的那般,原大人,你恐怕絕不是在查什麼西戎殘黨吧!”
原隨看她解開外頭棉布,露出裡頭的東西來,是一截石雕人手,裡頭本該是空心,卻填了些黑糊糊的東西。原隨以木條挖了些出來,從手邊抽出一張簽文紙,緩緩按在上麵。
今嬛臉色難看至極,道“這節東西裡裝的竟全是火藥,不過是被浸濕了,此節不曾燃著,才被我手下的人所獲。原大人,你可知這是什麼火藥?從前我與尚書大人在辰州礦山參與開山時見過有人用,當時不知是哪位匠人無意間配出來的,雖威力無比,但卻沒什麼定性。她們管這火藥叫璃火,因其色燃著時幾近無色,點燃時更需謹慎,稍有不慎,點火者便會喪命於此。”
她說的又急又快,最後不由咬牙切齒道“……我在一處截水修補的堤壩附近發現此物,原大人,這大水沒衝了駐軍,反而衝的是辰州萬頃良田!河堤年年在修,工部也年年派人勘察,結果一場大雨,二十幾縣同時受災,偏偏衝的還都是些田地集中的縣,你說怎麼就……怎麼就能這麼巧呢!”
原隨把那東西包好,移到另一張桌上,以防今嬛怒極掀桌。原隨道“依今大人的意思,這堤壩不是被雨水衝毀,而是被人為毀壞的?”
今嬛抬手遲疑道“怎麼,我聽原大人話裡的意思,似乎早已經料到此事了?”
原隨嗯了一聲,道“之前查的案子便和這相關,那案犯鄭合輝早已經招供,每年望海宴開始前一月,神院便會組織一隊人抬燈,從賀辰兩州邊境開始,沿著河道行走,白天休整,夜晚趕路,直至閩州而返。這隊人約莫有近百人,將燈架負於肩膀,燈板相連,以龍頭為首,故稱抬燈。沿途百姓皆在門前設案供奉,燈頭負責收錢,一趟下來要走上兩個多月,但卻能賺得十幾萬供奉的銀兩,真是一筆好買賣。”
今嬛聽的眼睛發直,喃喃道“近百人,辰州便無宵禁關隘,對她們進行盤查?”
原隨端茶潤了潤唇,而後道“抬燈這項風俗少說也有百年,賀辰閩三州早已習慣。今大人的顧慮朝廷中也不是沒有人提過,但辰州畢竟蠻族眾多,風俗難易,若是逼的太緊了,惹的蠻人不快,也是不大有利於安定。早在開化年間辰州州牧呈情上表,州府會對此項民俗多加限製,也會派出人手監察,內閣也就順水推舟批了,皆大歡喜。”
她側頭沉聲歎氣,手在今嬛的肩膀上重重按了按,道“本朝神院富庶遠超前幾代,十年前還打上了閩州的主意,想收錢收到閩州去。閩州海商家中多奇物,她們便不收銀子,改成討要奇珍異寶,結果撞在邵家頭上,被告到禦前,先帝震怒,斥責了辰州州牧,拆了幾座神院,這才消停了下來。”
今嬛聽的頭疼,索性閉上眼睛捏著眉心舒緩,道“原大人說了這麼多,堤壩被毀一事與那之前的案犯又有何乾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