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茫雲海間!
吳鉞站在垂花門前時天已放亮,天邊朝霞明麗,一線金紅漫染彤雲,她以手遮眼,避開刺目的光線。
一群下人在門外守候許久,見她出來忙為她撫平裙上皺褶,為首的人恭敬道“小姐的人已經回老宅候著了,老太太吩咐過,馬車也已經備好。”
吳鉞嗓音沙啞道“好,我知曉了。”
她提裙踏出這扇門,走動間雙膝酸痛,有下人要來扶她,被她拒絕了。
她就這麼慢吞吞地挪向府門,遊移不定的目光落在腳下青磚圖案上,她陡然間想起昨夜的事來。
“……人人都道是我寵愛這個小兒子,明知他與人無媒而合,為全顏麵,還讓生的女兒隨了吳姓,入了族譜。哪裡知道這其中的曲折,吳易的後人總歸是要姓吳的,那孩子不是入仕了麼,現在又在何處?”
心一下被揪緊,吳鉞低頭道“吳盈她……已經遭難,似乎也與查先祖之案有關。離開樂安前,她曾多次與我談及此事,隻是語焉不詳,不肯細說。待到她去後孫女才察覺到不對,吳家似乎落入了什麼人的圈套,險些卷入賀州貪墨一案裡,這實屬不該,祖母也知,哪怕再蠢,吳家的人也不至於去碰河道上的賬,這分明是有人要栽贓陷害。”
“這裡頭的事情我也略知一二。從吳易那房人斷絕開始,吳謝兩家幾成水火之勢,後由州牧從中調解,才稍稍安分了些,這些事,長輩們不欲多言,想著時過境遷,這兩姓之仇也能消融,但這等血仇,如何能放下,難,難,難呐……”
吳鉞不解道“祖母,到底是何種仇怨,至今仍在?”
老人歎了口氣,道“洪波之亂中吳易奉命協助駐軍進山追擊亂黨,謝鬱時任黔南郡長也在其中,恰好大雨河水暴漲,山洪突發。不知為何最後當初進去的人都活著出來了,唯有謝鬱死在山中。後來便有傳言,說是當時軍長被亂石擊中昏迷不醒,吳易主持大局,勒令手下的人不許救助謝鬱,這才釀下慘禍。吳易後來被罷官,正是因為此事的緣故。”
想到此處吳鉞深吸一口氣,攀上馬車回府。馬車才入後院,吳鉞腳剛落地,管事便帶著人來見她。打頭是個身姿英挺的女子,一雙招子十分精亮,道“吳小姐,幸不辱命,您要查的人,我們已經查到了消息。”
吳鉞頷首,道“此事托與當家的果然沒錯,請說罷。”
女子抱拳行禮道“小姐要查的這人原是辰州人士,後來舉家遷往雲州,在阾楓郡落戶。此人原名嶽瑾,不知何故後來改姓趙,她擅書畫,號山野閒人,尤以人像著稱。某也搜羅了些仿品,小姐自可看看。”
吳鉞道“她家中又有何人在?”
女子道“她家五代單傳,如今剩下一個喚作趙元的。說是來辰州尋親了,早幾月便已經離了雲州。”
吳鉞臉色一變,對她道“吳某還有一事相求,請當家為我帶一封信,儘快送到辰州昭鄴原隨原大人行轅處……”
七月十一日,內閣次輔沈明山上疏呈表,要求皇帝再議賀州官員升調一事,閣臣們紛紛表態在紫宸宮外跪了半日,請求皇帝收回調令。
滿朝嘩然,都明白內閣這次是鐵了心要與皇帝對著乾,首輔告病在家中,內閣的重擔全落在沈明山身上,她這般行事,動輒以辭官相逼,無畏無懼。想來也少不了首輔嚴明華的默許,雖說她二人在內閣中鬥爭多年,但在這件事上,內閣卻出乎意料地迅速統一了戰線,誰也不知道那日後來發生了什麼,皇帝到底有沒有向沈次輔妥協?
內閣直司臣胡灈有幸見證了這一幕,沈閣老帶著人跪在紫宸宮外,嚇的她以為內閣要逼宮了。其實性質也差不多,內閣群情激憤,於殿前慷慨陳詞,以家國禮法、孝道一說來壓製皇帝。皇帝登基以來打的便是仁孝的招牌,被內閣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殿外下朝大臣們臉上的表情不可謂不精彩。
若是她答應,威信有失,恐怕是再也壓不住內閣了。若是她不答應,內閣集體辭官,朝中難免受其影響動蕩不安。
紫宸宮外跪了一排緋袍大臣,皇帝聞訊姍姍來遲,據胡灈觀察她似乎並沒有很生氣,隻是安靜的站在宮外與閣臣們對視。
皇帝很是尋常問了幾句話,閣臣們皆慨然呈言,一副肝膽塗地忠心為國的樣子,皇帝認真的聽完,溫和道“諸位愛卿言之有理,朕聽後大有感觸,既然如此,那你們就先回去等候,朕必然會給你們一個答複。”
次輔沈明山跪行大禮,脫去衣冠玉帶,僅著素衣,堅持道“請陛下現在就給內閣一個答複罷!”
胡灈咽了咽口水,隻覺得沈次輔太咄咄逼人了,縱觀史書,還沒有哪個臣下能這般放肆,相較於先帝,當今陛下已經十分包容了。
皇帝站立良久,才道“沈閣老一定要朕現在給你答複?”
沈明山以頭觸地回應了她的話。
“好。”皇帝仍是沒有動怒,隻是吩咐宮人備好轎子,而後道“那便如閣老所願。”
誠然,胡灈聽到這句話時有些不可思議,看著皇帝遠去的背影,竟感到一絲絲落寞蕭索。
她心中驀然生出憤慨來,哪怕她隻是個小小的直司臣,她也能明白,皇帝做的沒有錯。既然如此,為何要退讓?
第二日的早朝皇帝以一種從容不迫的姿態宣告了她的決定,既然內閣無法與皇帝達成一致,那閣臣們就回去好好想想,什麼時候想清楚了,什麼時候再回內閣當職。為此皇帝還貼心的為閣臣們準備了一張休假單子,照例送到吏部登記,並囑咐,若是要遞辭呈,就按照正常流程去吏部辦理。相反,若是想明白了就去吏部報道。
眾臣麵麵相覷,閣臣從來都不歸吏部管,內閣自有一套規章製度,如今皇帝將她們劃到吏部,豈不是與尋常官員一同作論,既然自降身價,那就乾脆回歸大流。滿朝無人敢出聲,最後吏部尚書出列應答,此事便一錘定音了。
皇帝隨之安排六部尚書共議朝事,這是自宣德年間以來,六部第一次正式參與朝會,從前有內閣在時,六部隻有旁聽和答話的份,議事時閣臣才有權票擬,將奏折遞呈禦前,而尚書們隻能發表一些觀點。如今終於可以挺直腰板吐氣揚眉。沒有了內閣以後,很多事可以直接由六部呈遞皇帝麵前,當日公文當日批複,不需再過內閣的手。辦事效率增快不少,朝政也沒有想象中的那樣陷入混亂,著實令人驚歎。
朝廷沒有了內閣就無法運轉的神話一夕間被打破,皇帝以泰然自若從容鎮定的姿態穩住了局麵,而偶有停滯的朝廷也在沒有內閣的日子中走上正程,胡灈不由佩服起皇帝的魄力來,沒有於內閣在這件事上爭執是正確的選擇,越拖越不利,最後大勢所迫,皇帝還是會被逼著妥協。她也沒有罷免內閣,隻是給閣臣們放了一個長假,礙於臉麵,清高的閣老們必然不會直降身價去吏部遞辭呈,但也不會去吏部報道,再回內閣。兩頭僵持,真是進退維穀。
胡灈這個內閣直司臣也失去了作用,她原本以為會跟著閣老們一起放個假,享受幾天清閒的日子。但皇帝馬上一道詔書將她召到身邊,繼續做她的老本行,謄寫文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