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辰州府衙燈火通明,戶房裡擺了八張長桌,桌邊各站著戶官四人,一手飛快地撥算盤,一手揮毫在冊上記下。在裡屋中,幾口大箱子敞開擺放,不斷有人從裡頭取出藍黃兩色的冊子,送至長桌上翻開交予戶官。
戶房大門緊閉,門外有重兵把守,辰州戶房巡官在外頭徘徊許久,身邊下屬官員道“大人,這李尚書怎麼突然查起了魚鱗冊,還將黃冊也調了出來?”
巡官也覺得奇怪,低聲道“不管這個,你先前在裡頭看到了什麼?”
“下官進去送箱子,隻看見她們……似乎在算賬。”
巡官道“算賬?算什麼賬,這魚鱗冊上有什麼賬好算?”
下屬低頭“這,下官就不知道了。”
巡官一思量,臉色突變,壓低了聲音道“你在這裡看著,若有什麼動靜便遣人來報!”
言罷她見四下無人,連燈籠也不打,從偏門而出,直奔州正府而去。
因管事說有急事通稟,姚濱匆忙披上外袍,來到會客的茶室,見是老搭檔戶房巡官,便先坐下來喝了口茶醒醒神,這才道“老木啊,你不是在黔南郡嗎,如何回來了?這麼大半夜的來尋我,可是出了什麼事?”
巡官道“大人,你有所不知,那位李尚書今日調出了戶房裡的魚鱗冊,連黃冊也一並調出了。如今戶房大門連我都進不得,你說說,這可要怎麼辦?”
姚濱飲了一口苦茶,砸吧著嘴道“能怎麼辦,隨她去啊。”
巡官見她還沒想到要處上,乾脆直言道“大人是否還記得一事,去年發大水淹沒了那麼多田地,結果沒了收成,下麵怕老百姓鬨起來,也不知是誰想了個主意——”
姚濱冷笑道“什麼鬨起來,朝廷難道沒有撥款賑災?有賀州前車之鑒,她們還敢這般肆意妄為,把賑災買糧的錢塞進自己腰包裡,真是吃了熊心豹膽了!刑部侍中原隨還在辰州沒走呢,且看看這次是誰倒黴罷!”
巡官歎了一口氣道“先不說她們到底貪還是沒貪,我在黔南郡中得聞,當時下麵賑災銀糧不夠,竟是有人想了個主意,讓老百姓把田給賣了!”
“賣田?”姚濱眉頭一皺,直覺不妙,“這時候賣田隻能是賤賣,官府難道就放任不管?等等,買田的人都是誰?”
巡官神色有些微妙“田,全都是世家買的。”
姚濱頓時睜大了眼睛“你不是在說笑吧?”
姚濱與巡官趕到辰州府衙,一路暢通無阻,姚濱莫名其妙“你不是說有人把守,人呢?”
巡官也是糊塗了,道“剛剛還有的,誒呀大人,先彆說這個了,快去戶房。”
姚濱來到戶房,見屋門大開,抬腳進去一看,八張長桌上空無一物,清平坐在主座上,手捧著一本新冊翻看著,李宴站在一旁,左手邊便擺著一疊厚厚的黃冊。清平聞聲抬起頭,故作驚訝看著她道“姚大人,你怎麼來了?”
姚濱勉強擠出一個笑容,走過來道“聽說李大人在查什麼東西,動靜有些大,這便過來瞧瞧。”
“查東西?”清平放下手中那本冊子,笑道“姚大人誤會了,我隻是想清丈田地罷了。”
巡官的視線一直不離那桌上的幾本冊子,姚濱深吸了口氣道“這似乎是戶房的事情,何必勞煩大人來呢,何況清丈土地這種事情費時費力,一時半會也弄不清楚。”
這是個滑不溜手的,姚濱既然能坐到州正這個位置上,必定是哪裡都不肯得罪的。清平輕描淡寫地道“麻煩?不麻煩,這不是已經算完了嗎,隻要有心為之,哪裡有辦不成的事情,你說是不是,姚大人?”
姚濱臉色微變,仍是笑著試探道“確實如此,不過話說回來,千年田換八百主,也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
清平慢悠悠地道“自然不是朝夕的功夫,買賣田地手續繁複,且要官府出證。那為何有人便能在朝夕之間買進百畝、千畝的良田?大人所說的‘八百主’也不儘其然,如今怕是都歸於一姓了。”
姚濱心中一沉,知道這事比她來前所想的更加嚴重,麵上也陰晴不定。清平將她神情儘收眼底,向李宴瞥了一眼,李宴便放下手中東西,去將屋門關了起來。姚濱滿腹疑慮,站在清平麵前猶豫不定,摸不透她到底想乾什麼。
原本她以為陛下要磨一磨新上任的禮部尚書,辰州不過是她考績的跳板。但老師嚴明華的來信卻讓她有些奇怪,信中請她務必協理李清平,為她多行方便,並許諾等李清平離去後,州牧由她接任。正是因為這個緣故,她才乾脆之極的閉上了眼,裝作什麼都不知樣子,隻在暗中吩咐下頭配合,明麵上是揣著糊塗,心裡卻跟明鏡似的。
清平對她道“姚大人請坐,木巡官也請坐,事情總是可以商量的,對不對?”
姚濱初見清平時,隻覺得這個人太過年輕,官場中年輕不是什麼好事,她不覺有些輕視。但現在她是一點也不敢掉以輕心,慎重地答道“大人說的商量,是什麼商量?”
“就在前幾日,我已經下令三郡各縣重新清丈田地。今日之所以調出州府戶房的魚鱗冊與黃冊,不過是想再核對一番,看看這些田地究竟是易了哪些主。”清平隨手拿起一本黃冊,那冊子隻有幾頁,薄的不成樣子,道“姚大人請看,這是如今的戶冊,這是十年前的戶冊。”
厚的那本發舊的厲害,新的卻隻有薄薄幾頁,巡官已經明白了,當下不住歎息,姚濱咬牙道“大人這是什麼意思,買賣田地是你情我願的事情……”
清平好笑地看著她道“低過市價的三倍買入,這也能算是你情我願?姚大人不要蒙我,兩年前我在雲州安平郡主持互市開放一事,田冊也好,賬本也罷,都看的海了去了,難道連這點貓膩都瞧不出來?”
她接著道“我知道‘千年田換八百主’後麵還有一句‘一人口|插幾張匙’,不知道姚大人的話,是不是我理解的那個意思。如若不是,那究竟是什麼?”
姚濱此時神情幾遍,對身邊的巡官道“木大人,你先出去一會,我與李大人有話要說。”
清平也對李宴道“你也和木巡官一道下去歇會。”
戶房的大門被再次合上,屋中隻有她們二人,姚濱臉上常有的笑意也不見了,沉聲道“李大人是什麼意思?”
她這會不笑了,讓清平無端想起一個人來,姚濱的恩師嚴明華,透過麵前的人,她似乎看到了年輕時候的嚴閣老,這師徒二人本質相近,清平不由想起賀先生來,難道自己也和她有什麼相似之處?這念頭一閃而過,她隨即答道“姚大人與其問我是什麼意思,倒不如想想嚴閣老又是什麼意思。”
姚濱麵露不解,清平繼續道“嚴閣老也快到八十了吧,在首輔這個位置上坐了四十年,兩朝老臣,如今比她小的前禮部尚書溫天福都已經致仕了,她為何還留在這個位置上?”
姚濱聽她提及恩師,頓感心驚,這個問題她也不是沒有想過。官場上傳言,嚴首輔這是有官癮,坐慣了大官,貪戀權勢不肯讓位,姚濱身為嚴明華的學生,心知自己的老師是如何一個人,要說貪戀權勢,次輔沈明山更勝一籌,何況她年紀那麼大把了,再怎麼貪戀權勢,那也握不住幾年了。她沉默片刻後道“不怕李大人作他想,我是恩師收的最後一個弟子,卻不覺得她願意繼續坐這個首輔之位,她早起了致仕的心,不知為何,現在還在首輔的位置上。”
清平問道“那到底是她不肯走,還是她不能走?”
姚濱一震,抬起頭看著她道“李大人,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清平笑了笑,姿態閒適地道“嚴閣老用人老辣,想必你也知道,她不會無故在這種時候,舉薦無關緊要的人到辰州來,現在次輔已經走了,人人都說嚴閣老要一手遮天,但我看來,閣老是打算致仕。但要走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一人口|插幾張匙’,是非功過都予後人說,但誰想留下萬世罵名,她是要挽回名聲,就要做一件大事。”
姚濱不覺聽的入神,脫口而出道“什麼大事?”
清平定定地看著她道“當初雲州推行新法,也是嚴閣老不避黨爭,從兩方人中舉薦能臣。姚大人應當聽到些風聲了吧,朝廷要再推新法,這次不單是在雲州……”
姚濱驚覺自己出了身冷汗,喃喃道“那辰州……”
清平從座位上站起,走過長桌推開門,外頭的天已經亮了,晨風清涼,吹拂著她的臉龐,也吹散了屋中凝滯的壓抑,她道“姚大人要當上州牧,單靠左右逢源是不夠的,沒有魄力手腕,避事不理,揣著明白裝糊塗,那便止步於此。大人若肯拚一拚,將這事做了,哪怕事情不成,但至少有了一個上位的機會。”
姚濱被風一吹,頓時冷靜下來,問道“李大人要我怎麼做?”
清平轉過身來,答道“三天,三天內清算完辰州世家拖欠的賦稅,且清丈田畝。”
姚濱心念轉的飛快,麵上遲疑道“這時間怕是不夠用罷?”
清平哪裡不懂她的擔憂,便道“這種事不必大人出麵,直接以我的名字取辦。就算得罪了人,也不會累及大人。”
姚濱麵上一哂,咳了幾聲道“那便如李大人所言吧,我這就去辦。且容我多問一句,大人可知這麼做的後果,大人就不怕……”
說話間清平已經踏出門去,姚濱隻看見官服一角,清晨的光中,那顏色像極了凝固的血,倏然便消失在眼前,她隻聽見那人的聲音從外頭傳來“姚大人放心,無論是什麼後果,我都擔的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