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亥!
扶蘇與嬴政對話,素來有一說一、有二說二,從小到大沒少將嬴政頂得下不來台。
因此,這一次他也完全忽視了嬴政的麵色,直接將自己的理由擺在明麵上“木雖朽,無疾風不折;牆雖隙,無大雨不壞――父王曾說《韓非子》一書言儘天下,這段話可還記得?燕、魏、齊、楚四國雖然早已腐朽不堪,可單獨平滅一國尚且不是容易的事情,父王為何偏偏緊咬著同時滅了四國不放?滅國之戰,不同於攻城略地,而要求逐國而下,每戰必勝。同時與多國開戰,固然一時勝利,可戰爭之中必然忙亂不斷,戰士、國政和安撫百姓怎麼可能儘善儘美?請父王想想當年火牛陣複國之事,非燕國當年國力不強,乃是人心向背,齊民不願服從燕國管束。我大秦要的是一統天下,而非短暫當一回天下霸主。請父王三思。”
嬴政緩下麵色,可眼中仍有不悅之色。
他沉默片刻後,對自從扶蘇開口後就停止向胡亥教學的趙高吩咐“將王翦、蒙恬等軍中將領和尉繚、李斯都請過來,寡人有事相商。”
語畢,嬴政看向一直等待著自己回話的扶蘇,沉聲道“讓寡人再與諸臣商討一番,此事實在難以決斷。”
扶蘇歉意的笑了笑,拱手道“是兒臣急躁了。”
嬴政帶著點怒氣的說“什麼時候能改改你這說話的方法?你歲數也不小了,該知道自己這樣容易得罪人。”
胡亥趁機跑到嬴政身邊,擠到他懷中,扯著嬴政的衣領說“阿爹,大哥是好心的,阿爹不生氣。”
“你這小機靈鬼。”嬴政對上幼子眼巴巴的神情,心中為數不多的怒意全消,嘴角笑容無奈,對著胡亥的額頭一彈,指著他和扶蘇道,“果然是兒女債,寡人對你們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行了,胡亥彆撒嬌,起來吧,你跟著趙高認識幾個字了?”
胡亥臉蛋一紅,埋臉往嬴政頸窩蹭去,軟綿綿的叫著嬴政“阿爹,你最好了。字好難記住,都是彎彎曲曲的,看起來都差不多。”
嬴政不為所動的在胡亥屁股上抽了一巴掌,低聲嗬斥“彆給寡人灌迷魂湯!下去看書,一會朝臣來了,看到你撒嬌打滾成什麼樣子。”
胡亥小嘴一撅,不清不願的磨蹭到隔壁的桌案上,重新提起蒙筆,往自己一身墨痕的衣袍上再添集中新花樣。
待他背過身去,扶蘇才悄悄望向胡亥,手指微微抽動,克製不住的想要上前握住胡亥肉嘟嘟的小手,糾正他握筆的姿勢。
嬴政將這一幕收入眼底,故意大聲清了清嗓子,嚇得扶蘇渾身一震,吃驚不已的轉回視線看向嬴政。
嬴政歎了一口氣,拍拍扶蘇的肩膀道“你們兄弟鬨什麼彆扭,哎!”
扶蘇沉默不言,表現出一副抗拒的姿態,嬴政也不好再說,父子三人沉默的分享著大書房中的尷尬氣氛。
約莫過了兩刻鐘,被嬴政傳召的朝臣紛紛先後前來,依此告罪。
嬴政滿不在乎的擺手道“寡人此番宣召諸位入宮,是為了商討攻打剩餘四國的策略。扶蘇已經將上將軍的意思轉告寡人了,但寡人對此事仍舊心存疑惑,想要聽一聽其他人的意思。”
尉繚掌握國尉府,對天下大事了如指掌,最先開口道“大王連滅韓國與趙國,剩餘四國卻直到此時仍舊未曾再興起合縱的意圖,可見他們四國不是忌憚秦國強大,便是本國輔修已極,全然未曾意識到國家已經危如累卵。但無論哪一種,對我大秦來說都是天大幸事,大王可沒有後顧之憂的繼續攻打剩餘四國。臣以為,天下大一統,指日可待。”
聽到尉繚的話,攻趙之戰中作為邊軍根本沒打過癮的李信眼睛霎時亮了起來。
他瞥了沉默不語的王翦一眼,趁著王翦沒開口阻止,趕忙道“我大秦軍力抵得上剩餘四國總數,哪怕同時與兩、三個國家對抗都可無所畏懼,臣以為可同時攻打燕、齊、魏三國,唯獨楚國還有幾個名將,不宜立刻與他們對上。”
嬴政接連聽到尉繚和軍功卓著的年輕將領李信的話,之前被扶蘇澆熄的狂妄念頭又冒了出來,不由得有些期待的向武將之中看去,卻啞然的意識到除了李信對此興致勃勃,無論王翦父子、蒙恬還是楊瑞和臉上的表情都不甚美觀,養氣功夫最差的王賁甚至緊緊鎖著眉頭,一副聽到夢話的神情。
但當平滅六國已經不再是遙不可及的夢想之中,嬴政希望自己完成這件不世功業的速度可以更加短暫,讓這個神話變得越發神聖。
更何況嬴政原本就是狂妄到了極點的性格,做事最雷厲風行,他最終克製不住的看向一直與自己在國事中心有靈犀的李斯,希望這一次他也能站在和自己相同的立場,幫著自己說服他人。
因此,嬴政向李斯引誘道“李斯你有定國之才,你來說說此事是否可行?”
李斯對上嬴政期待的眼神,露出一如既往的自信笑容,說出口的話卻非常不中聽“大王已滅韓國與趙國,成就非前人可比,然而剩餘四國皆是兵多地廣的大國,哪怕現在日漸式微,其根基卻還在。大秦雖然總共的士卒數量可與之相比,但其中精銳不過六十萬人,若是真的分兵三路,每位將軍手中頂多二十萬精兵――精兵確實是好,但若與燕、齊、魏三國總兵力正麵相撞,難道我大秦精銳真的以一敵五?這不過是笑談罷了!稍有差池,便會落得全軍受累、一敗塗地。更何況,大王難道不記得眼前的教訓?我秦國官員人數不足,哪怕能夠一口氣將這三國吞入腹中,沒有合適的官吏任用,回過頭來也隻能使用三地識文斷字的貴族統領,這些國家打了和不打又有什麼區彆?當地百姓認得的仍舊是舊姓貴族罷了。”
李斯一番話有理有據,而且直指嬴政心中隱憂,讓他背上冷汗直流,霎時意識到自己之前的想法到底有多輕狂。
然而不等嬴政開口,李信卻不服氣高聲反駁“廷尉此言差矣!燕軍疲弱無力,燕國政治昏昧,政策朝令夕改,魏國與燕國不相上下,與這樣兩國對陣,臣有信心將他們一舉擊潰!”
一直沉默不語的扶蘇忽然直直看向李信,沉聲道“將軍很有信心,但扶蘇卻對將軍的話心存疑惑,若是將軍能將此事解釋清楚,扶蘇絕不再多言。”
李信雖然對扶蘇出謀劃策的本事十分敬佩,可真正的戰場殺敵,他卻自認為比扶蘇有本事得多,因此有些驕矜的頷首道“長公子請說。”
扶蘇輕輕撫平華貴長袍上壓出的折痕,聲音清淡的說“將軍說‘燕軍疲弱無力’,可就扶蘇所知,燕國北鄰匈奴與代國,近日往來頻頻,似有結盟之意,進可聯合對敵,退可向匈奴俯首稱臣以求庇護。我軍若稍有不慎,不能將之徹底剿滅,秦國便會落得再麵對一次趙王遷北逃的結果。將軍又說‘燕國政治昏昧,政策朝令夕改’,可燕國對諸國政策從來都是左搖右擺,依附大國而求存。我秦國過去幾代國君能夠順利破壞合縱之策,便是以燕國為先,逐個擊破,將軍如何保證今日燕國不會再同齊國、魏國、楚國合縱抗秦呢?這樣一個搖擺不定的國家,對我大秦而言才是真正的變數。將軍更說‘魏國同燕國昏昧不相上下’,可扶蘇所知的大梁城無論麵對何種強敵,都無法攻破高聳入雲的城牆,將軍若要同時發兵三國,又準備如何破大梁城?!”
李信被扶蘇問得啞口無言,隻得尷尬不已的坐在原地,思考了許久得不到解決辦法才拱手,爽快的認錯“長公子細致,李信佩服。”
王翦這時候終於開口總結“臣以為應先滅燕,以防止燕國北逃匈奴,更可斷絕燕國與代王和匈奴勾連的後路。如此一來,代地身後被趙王遷堵截,正麵有我秦軍包圍,便同樣插翅難飛,可以一同消滅了――至於趙遷,老夫以為,此人無才無德,所依仗不過是其生母的美貌,一旦趙國太後年老色衰,郭開便會把趙王遷一腳蹬開,親自了結了他,此人不足為慮。”
“如此,寡人定策,開春滅燕。”嬴政終於放棄同時平滅燕、齊、魏三國的念頭,果斷的定下國策。
李信垂頭喪氣的走出大書房,對王翦認錯“上將軍,我險些釀下大禍誤國。”
王賁對著他小腿踢了一腳,沉聲道“下次沒考慮周全之前,把嘴閉緊了,彆隨口胡沁!”
王翦眉毛稻黍,瞪著王賁說“你們兩個在大王宮中胡鬨什麼,當自己是胡亥公子麼?!
王賁和李信都尷尬的閉上嘴,黝黑的臉上蒙上一層暗紅,王賁拱手低聲說“上將軍恕罪,末將知錯。”
“知錯?知錯就趕緊滾回你的先鋒營去!上一次回護有功,算你運氣好,之前犯下那樣的打錯,長公子還願意幫你美言記軍功。”王翦說著狠狠瞪了兒子一眼,隨後目光沉沉的看向李信,嚇得他倒退一步,才開口,“你也是,彆整日做以一敵百的白日夢,趕緊回去整頓征發的趙國兵卒。”
“是,上將軍,末將聽令!”王賁和李信趕忙應下,邁著虎步迅速前往軍中。
一直未曾開口的蒙恬看著從小一同長大卻比自己年少幾歲的王賁,微笑著對王翦說“上將軍何必整日虎著臉,我看王賁兄弟這些年總有奇計,戰功無數,早已該獨當一麵了。”
王翦歎了一口氣,低聲道“王賁若是能像你一樣讓蒙武兄放心,我早把他踹得遠遠的,眼不見心不煩了。也不知道他像誰,淨喜歡冒險的計策。兵行詭道,非常勝之策。”
蒙恬卻停下腳步,搖了搖頭,認真的看著王翦低聲說“李牧將軍也是善使奇兵,可他百戰百勝。”
語畢,蒙恬邁開大步離去,王翦挑起眉頭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起來,眼中滿是掩飾不住的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