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瞰下方,獵獵有風向上倒灌,南麵大片的棚戶區已經拆得七零八落,剩些殘垣斷壁,倔強地潦倒在風中。鏽蝕的鋼筋,破碎的紅磚白牆,都像城市中最醜陋的骨肉一樣露在外頭,推土機和挖機正在轟隆隆地運作,一鏟鬥下去,粉塵共沙石一齊四濺,空氣中全是嗆人至極的顆粒,一蓬灰白的濃霧如烏雲般蒸騰起來。
而這片如烏雲般的廢墟逐漸會向北部延伸,直到將整個舊城區完全吞噬覆蓋,不出一兩年,這裡會變成繁華到讓人不敢置信的新開發區商圈。
同時參加這塊地競標的有好幾家公司,和政府合作的改造工程儼然是油水多多的肥差。李隅一改溫吞做派,以雷霆手段拿下這塊地,李勝南喜不自勝,終於第一回鬆口讓他攬大權。
鬆手了就好,隻要啟開一條細小的縫,很多東西都會慢慢被剖開。
“明年八月份就拆到梧桐街那塊了吧?”
李隅忽然眯著眼抬手指了一下不遠處。
“可能還要早一些,看搬遷情況而定。不過給的搬遷補貼不低,社區還建房一分下去的幾十套的都有,一輩子靠收租都衣食無憂,貧民窟百姓嘛,都指著分下來的房翻身,不會傻到不配合。”講完“撿便宜”這三個字,張鵬忽然看到李隅唇角向上彎了彎,不知想到什麼,似笑非笑的,但笑意不及眼底。
這個疏離的味兒忽然就冒出來了,他混跡社會這麼些年,也總是嗅得出一點“人味”。雖說這位李工待人接物都滴水不露,親和又很禮貌,但是總會不經意地暴露骨子裡最深的秉性,雖不是衝他來,但站旁邊的人都冷得打顫。
“梧桐街的燒烤和餛飩都還挺不錯的。”
李隅忽然沒頭沒腦地這麼提到。
“老味道是挺正,晚上收工我們幾個弟兄夥都上那吃過,實惠又管飽,我還以為像李工這樣的人不會去吃路邊攤。”
“上高中時候吃。”
“啊,那李工是一中畢業的學生吧?塘市多才俊,一半一中送,還真是那麼回事……”
李隅想了想,一中的確是才俊居多,不過奇葩也不少,其中最大的一個奇葩而今仍然在續寫著奇葩的傳奇,做了小自己一屆學弟的小媽。
待從那堆廢墟上下來,約莫六點多了,已經暮色四合。他就著工地旁邊的鏽蝕的水龍頭洗手洗臉,水流不暢,一突突地噴濺出來,他囫圇鞠水了洗臉,用揉得醃菜似的領帶擦了幾把臉,就算是洗過了。旁邊張鵬忽然嘎嘎笑了,總算是覺得和他熟稔起來,一巴掌拍在他肩上,“我還沒見過李工你這麼不講究的老板。”
“人生在世隻一次,活得裝相就太累了。”李隅笑了笑,白玉似的一口牙,於朦朧夜色中像能發光,水珠順著那張俊朗的麵頰往下墜,洇濕了領口。
多爽朗瀟灑的一小夥,剛剛可能是自己誤解他了,張鵬想。
分彆之際,張鵬收下了李隅遞過來的名片,那人的臉已經掩在夜色中了,半明半暗的,隻聽得真誠的聲音對他說,“既然都是朋友了,以後鵬叔手頭上要是缺活乾,可以打這個電話找我。”
……
天已經全黑了,李隅借著手機的光去找自己停在附近的車。
張鵬跟他說這片魚龍混雜,工地上什麼人都有,其中最不缺仇富的。加上沒什麼監控,天一暗,真保不準會遇到什麼,叫他儘快離開這裡。
果不其然,待李隅找到自己的車時,窗戶下麵已經被劃得全是道,還有亂七八糟的紅色噴漆,借著光一照,車前蓋上歪歪扭扭刻著“王八蛋”“”之類幼稚又粗俗的詞彙,兩個車胎也都被錐子給紮爆了。
他踹了一腳無辜的保險杠,然後打電話喊助理來處理。順手把臟兮兮的領帶從脖子上扯下來扔掉,轉頭就走,把這片狼藉完全拋之在腦後。
所謂的窮山惡水出刁民,大抵就是如此。又餓又累,身上臟得像十年沒洗澡,李隅的心情是真的不算好,在張鵬麵前的謙謙有禮的君子立刻褪去了偽裝,臉色開始變得冷淡。
他在街邊攔了個計程車,司機問他去哪,他累得不想說話,半晌才應,“餓了該去哪?”
“近一點的,那去梧桐街吃燒烤嘛!”司機大哥實誠笑了一下,打開電台播放老歌。
又是梧桐街,他想,今天兜兜轉轉如陀螺般的一天,始終繞不開這個鬼地方,“好吧,就去那裡。”
電台裡的爵士老歌合著夜色輕輕緩緩地飄送出來,裡麵一個柔和深沉的女聲在反複吟唱同一句詞,“我的愛人他離不開我……我的愛人他忘不掉我……”
他靠著玻璃靜靜地聽著這歌聲,忽然開口問,“這歌叫什麼名字?”
“《七年》啊,我那個年代滿流行的歌,你們小年輕不曉得很正常。”
他為“七年”這兩個字而感到心臟上下顛簸,流年不利,諸事不順,處處添堵,出門真該看黃曆。
李隅轉頭看著玻璃窗上映照出的自己的臉,這鏡像恍恍惚惚,像是自己在嘲笑自己,裡麵的人做了個衝他說話,“你已經被菲斯汀格法則盯上了。”
他不該看打開電腦看老宅的監控,不該在暴雨天跟著阮衿出門,由此開始產生的連鎖反應,正載著他回到過去,伴隨著這樣曖昧不清的歌曲,筆直地載著他回到梧桐街上去。
“換個地方吧,也換首歌。”李隅如大夢初醒一般開口說。
他絕不能對此妥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