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安一隅!
阮衿把裡麵那罐紅漆取出來,沒被火苗舔舐到一點,是全新未開封的。他把漆抱在懷裡,冷冰冰的金屬沉甸甸地壓在膝蓋上,臉往一轉,“你……你很擅長讓人難受。”
還是突如其來的那種難受。
他很快聽到李隅在他耳畔笑,很低的聲音,“我讓你難受了?跟我待在一起難受為什麼還不走?”
是哦,為什麼。
因為我特彆喜歡你唄。
阮衿梗著脖子悶不做聲,隻聽李隅說,“那行,想做共犯隨便你。”
他把那罐漆從阮衿膝蓋上取走了,聲音懶洋洋的,“這麼多灰還抱著。”
阮衿站了起來,拍了拍自己手肘和膝蓋上的灰,跟著出去了。
自行車被擱在一堆枯枝敗葉中紅色的油漆淋在上麵,如同淌出的血淚,效果十分駭人。調和油漆的稀釋劑閃點極低,在未乾的濕膜情況下,打火機一點燃,流淌火就“噌”地一下著起來了,那效果和汽油相似。
熱浪鋪麵而來,將濕冷的空氣再度烤熱,一小叢火寂靜地在空地上燃燒著,照亮了李隅和阮衿的臉,像是兩名穿著校服的少年犯。
正看著火在燃燒,產生了絢麗的色澤,像鳳凰涅槃時的每一根羽毛外延的光芒。李隅借此點了一隻煙,嫋嫋藍煙升騰起來了,阮衿正很安靜地站在李隅對麵,他看到他扯下連衣帽,麵龐,腕骨和鎖骨都是冷白的,唯獨黑眼睛裡燃燒著那些粼粼的物質,像個剛剛獲得生命的雕像,充斥著冷肅的瘋狂。
在這樣模糊視線的高溫中,微微扭曲的視野好像才是更真實的。此刻比容貌更鮮明的是氣質,冷漠,暴力,壓抑,在火焰的炙烤中時隱時現,畢剝作響,像一層層不斷脫落的外殼。
阮衿知道自己很有可能阻止了一件更為嚴重的事情,李隅當時並非在開玩笑,或許他腦子裡有幾套方案,隻是因為自己的緣故退而求其次了。
他那樣聰明,冷漠,又什麼都唾手可得,因此對自己領地外的事物道德感薄弱,於是現在正徘徊在一個危險的境地。
停,停下來,彆再往那邊去了。阮衿的心忽然這麼急促叫囂著,他迫切地想拉住他。
而此時此刻李隅也正越過火焰上方,去凝視他的眼睛。
他抬手彈了一下煙灰,“你幫我做了一件壞事,那麼我也來幫你一個忙。說說看,阮衿,你也有很討厭的人吧?”
“我有。”阮衿定定地看著對麵李隅的眼睛,李隅此刻正朝他抬高下巴,夾著煙的食指和中指正離開嘴唇,隨意垂在褲縫邊。他的神色表明他在聽,示意阮衿繼續說下去。
“太多了,記不清。”阮衿有點自嘲地把頭低下去,他心裡真的有非常多的人影和名字交錯出現,不過他倒是不想去找一個明確的靶子,他已經養成了習慣,讓自己努力不去記恨一些發生過的事。
“你好好想,挑一個最討厭的說。”
李隅被他說的“太多了記不清”給逗樂了,本來他以為至少要裝模做樣地說一句“沒有”吧,結果冒出來的是“太多了記不清”。
“我最討厭……”阮衿倒還真認真想了一下,不過也僅僅隻是做表麵樣子。他有點無法招架似地向李隅妥協,“我最討厭我自己行不行?”
“那要怎麼辦?”李隅把煙滅在樹乾狀似眼睛的疤上,想了想又覺得多此一舉,拋進火堆裡燒著了,隻扭頭笑笑說,“要我把你怎麼辦?老虎鉗伺候麼?”
“不能先賒賬?你先欠著吧。”阮衿有點私心,一來人情這種東西,要總是你欠了我我立馬還你,那則沒有延續交集之後的後勁。他不想跟李隅斷在這裡,機緣巧合這種老天給的運氣用儘,就是一個接著一個缺口,時間一衝就淡了。
倘若一個月,兩個月,幾個月過去,他們不再見麵,阮衿幾乎是篤定地相信,李隅會把自己忘得一乾二淨的,這件事說起來倒是很難過。他想著,如果李隅在薛寒生日時跟她在一起,謠言坐實了再說吧,他現在的確有些不到黃河心不死的感覺。
二來他也不想繼續這種陰暗的交換遊戲,李隅會走到哪兒去呢,他不願意看他放逐自己,然後鑽到地縫裡,成為一株蘑菇或木耳似的潮濕植物,總是呈現出滴著水的頹態,雖然很迷人,雖然很迷人,他跟自己說,但是這種生物都活不長久是不是?一輛自行車毀了,他能承擔得起,那麼一條去人命,即使在他心中無足輕重,但是這捉摸不住的感覺太危險了。
“賒賬……欠著……可真行。”
李隅低聲重複念叨了幾句,又搖了搖頭,繞過火堆走到阮衿手邊,像是做出什麼決定似的,“那就先欠著。”
“那我看……”
“先……”
兩個人的話頭都撞在一起,像蝸牛剛伸出去的觸角,彼此撞出了溫柔的凹陷,又各自收回去了,於是都隻動作不再說話了。
阮衿隻停頓了一下,就一鼓作氣把手機拿出來。而李隅手指隨意擺弄了幾下自己的手機,就已經調出自己的微信主頁的二維碼。但阮衿手機上回摔過一次,本來就模糊的攝像頭更是聚不上焦,他也努力嘗試了好幾次,很尷尬,他掃不上。
但是李隅也沒催促,又等了一會才說“我掃你吧。”
這回倒是很快了。
李隅把手機丟回口袋之前像是促狹地笑了一聲,阮衿想到自己的頭像,不由得懊惱起來,他頭像上白底黑字,四個大字“童叟無欺”,看著特彆蠢。
一直到火徹底燒完,這輛山地車徹底成為黑炭,阮衿和幫著和李隅一起扔到火場裡,和那堆燒乾淨的破爛徹底融為一體。
呼啦一聲,濺起了揚塵,脫手的瞬間,阮衿居然生出了一種自己幫忙拋屍的感覺。
而那把老虎鉗又交回了阮衿手中,他重新塞進了書包的時候能感覺到李隅用有分量的目光在上下掃視他,其實書包底部還裝著一把水果刀。
但是他努力在裝作自己若無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