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安一隅!
阮衿九歲的時候在鎮上小學讀四年級,他學習平庸,身高平庸,是全天下最普通的小學生。那時他坐教室倒數第三排,上課時總忍不住和同桌傳紙條,講小話,說要一起去抓蜻蜓,去小賣部買棒冰分著吃。
每次被老師抓住罰站的時候會因為覺得不好意思而滿臉通紅,可下一次還是忍不住繼續窸窸窣窣講話。
那一年妹妹阮心在夏天最熱的時候出生。
他當時把西瓜按在門口曬得發白的石階上切開,端起來抱了半個大的,水紅的汁水啪嗒啪嗒流到手背上,剛一推開門喊著“媽媽……吃西瓜……”
聲音卻逐漸減弱下去了,因為就見馮蔓一隻手揣著大肚子,另一隻抓著飄飛的窗簾布,臉色蒼白,汗水像融化的蠟油一樣,幾縷長頭發粘黏在唇角上。
阮衿看到她腳底下有一灘水,在陽光下閃亮亮的,手裡的西瓜一下就砸到了地上裂成幾瓣,汁水全濺到赤裸的腳背上。
馮蔓的嘴唇先無聲地翕動了幾下,臉上肌肉著,然後開始往外指,聲音像尖銳的鳥鳴,“去打電話……叫人來,還有叫你那死鬼老爸馬上從中隊……我不管他要去救多少人,救多大火,再不來我真的要死了……”
父親阮清榮趕來醫院的時候臉上和脖頸傷全是汗水和焦黑,他氣喘籲籲,渾身衣服都燒得破破爛爛的,精壯的小臂上都是癩疤樣的傷口,被高溫炙烤之後在冒水和流膿。
醫生護士都拿奇怪的眼神打量他,過會兒又懂了,哦,這是市裡的消防員。
而阮衿一見了父親就直接撲了過去,嚇得直哭,他揉著兒子的頭發說“沒事的,沒事,彆怕”。
聽說馮蔓生了將近三個半小時,催產素把她折磨得死去活來,但是孩子就是出不來,胎位不正,先出來的是一隻小小的手,腦袋還在裡麵,如果窒息久了,就會變成傻子,瞎子。
他要進去陪產,馮蔓也在裡麵申請讓他陪產,可護士說不行,因為他身上太臟了。
於是阮清榮就抱著阮衿在亮著紅燈的手術室外坐著,外麵很多普通的beta父親,隻有阮清榮是alha,但他們都一樣緊縮著眉頭,焦慮不安地踱步,抽煙,偶爾又抬頭等待護士的一聲呼喚,到處都是煙霧繚繞的灰色。
命運好像正在隨機分配好運,來來去去的匆匆腳步,不正常抖動著的手指,門開了又關,節奏從來都不停歇。
而萬幸的事,阮清榮屬於被分配到好運的那個。
阮衿多了一個早產兒妹妹,出生時才四斤出頭,又瘦又小,皮膚紅嫩,好像戳一下就會破掉,眯眼躺在保溫箱裡。
她一切都好得不可思議,沒有傻,沒有瞎,甚至身體各項指標在幾個月後迅速追上了同齡人。
但是馮蔓這次生產卻糟了大罪,肚子上留下了妊娠紋,剖腹產的刀口,她愛美,嬌氣,完全受不了身上留下這些疤痕,又氣自己給他生孩子的時候阮清榮沒能陪在身邊,坐月子的時候沒有給過忙前忙後的阮清榮一點好臉色看。
阮清榮咬牙擠出工資給她買了那些昂貴的祛疤產品,又去做手術,偶爾才能換得一點笑臉。
年輕的阮清榮長相英俊,會拉手風琴,吹口琴,騎著自行車從林蔭道上穿過的身姿把馮蔓迷得五迷三道。等她義無反顧嫁給這個報紙上的優秀青年,這才發現做一名消防員隊長的妻子並不如想象中美好。
愛情的洪流已經宣告退潮,而生活逐漸袒露出最貧瘠河床。那上麵堆積著鵝卵石,不具有實質尖銳的傷害,但是也異常硌人。
她年輕,美麗,因而恃寵而驕,像一棵需要被很多愛澆灌的才能開花的植物,老覺得自己命不該如此,於是就容易蠢蠢欲動。不過儘管有諸多的抱怨,但是因為她還愛著身邊這個人,而阮清榮對她的性情拿捏到位,也總是能化險為夷。
相比起剛出生起令人覺得驚心動魄的妹妹,阮衿從出生開始就顯得那麼平庸。順利地足月被生出來,剛好的體重,沒生過大病,普通靦腆的性格,不像爸爸阮清榮情商那麼高,講一萬句繾綣的情話都不害臊,可他也不像媽媽馮蔓那麼尖銳嬌縱。
他不是兩個人優秀ao基因結合的結晶,他更像是純粹的普通beta,不給人帶來任何麻煩的那種小孩,混在人群中一起笑,一起快活地聊天,因為平庸而容易被徹底淹沒在人山人海中。
馮蔓是不太滿意阮衿的,作業本上總留著幾題不會的,就那麼空著,要求背下的古詩也總是忘掉了後半句。他注意力很難集中起來,都九歲了,卻還那麼貪玩,手上抓著筆,眼睛卻總是盯著窗外發呆。直到暑假最後一天了,不想補作業,仍然想去抓個鳥,逗個貓,和妹妹阮心做遊戲,或者去剝個小零食吃。
每次去開家長會,馮蔓聽不到老師講阮衿的名字,批評或讚美,從幼兒園到小學,始終空空如也。她努力豎起耳朵聽,聽“這段時間表現得特彆好的小朋友有張三,李四,王五等同學”,沒了,她家的阮衿就在那些省略的“等同學”中了。
每次馮蔓衝阮衿發了火,他就可憐巴巴地不說話,或者去扯她的衣角,“媽媽,我知道錯了。”但是事實並非如此,阮衿依舊是個說一套做一套的小孩,讓阮清榮教他,學了幾個月,手風琴不好好拉,口琴到頭來隻會吹小星星。
oga不應該比那些beta優秀的多嗎?他們天然感情豐沛,對美術,文學,音樂的感知力極其強,都是這麼說的,網上,報上,醫生說,社會說,這都是基因,血液,完全有科學依據的。
可為什麼阮衿那麼平庸呢?馮蔓想不通,也覺得十分頭疼。結婚前好歹她還是劇團裡的青年舞蹈演員,看過她舞蹈的沒有不誇的,婚後選擇回歸家庭,相夫教子,跟著阮清榮到這個小地方來,也始終是她自己的決定,沒有什麼後悔的。
有一回馮蔓夜裡做夢,夢見了一個看不清麵容的小孩子站在自己麵前,他穿小西裝,裡麵是白襯衣,打整齊的領帶,腳上還是一雙發亮的圓頭皮鞋。
那麼漂亮,就是她夢寐以求中優秀的小孩,她想伸手去抱抱他,卻落得一場空。
她看到他的衣服無風自動地敞開,蒼白的身體像對開的門一樣打開,裡麵的鮮紅顫動的心臟,被肋骨包裹著的肺,全都清晰可見。
她看到一根潔白的肋骨,顫顫巍巍,如有生命似的,她伸手把它抽出來。但那根肋骨掙動得很厲害,“砰”地一聲帶著血掉滾在地上,然後驟然拔地而起,長成了她家那個普普通通的阮衿。
難怪阮衿這麼平凡無奇,原來他竟是彆的孩子身上掉下來的一根肋骨!
他不過是彆人身上的一根胸肋骨而已。
馮蔓被這個詭異非常的夢給驚醒了,她一醒,就開始陷入惶惶不克自己抑的情緒,黑暗中,一種神秘的恐懼將她完全扼住了,窗外蝙蝠飛過投射在窗簾上的影子是巨大,扭曲的,一切都顯得如此可怖。
她用力搖醒酣睡中的阮清榮,疑神疑鬼地問,“阮衿真的是我們的孩子嗎?他除了長得有點像我之外,怎麼什麼都不像呢。”
“你真的是我的孩子嗎?為什麼總是故意跟我作對?”
這句話李勝南曾多次對李隅提及過,其中伴隨著掐脖子的動作。
李隅八歲的時候在塘市念三年級,他成績優異,玩跳棋和撲克,但個頭比同齡人要矮許多,看上去才六歲的樣子。
他有很長一段時間他不同任何人講一個字,新轉學來的同桌一直覺得他是啞巴,直到下學期他說“能幫我撿一下筆嗎?”
這才真正把人給嚇到了。
在此之前他甚至連一個“嗯”都不願意說出口,李勝南曾掰開他的嘴,拿燈親自去向下照,他恨不得看看他喉嚨裡到底有些什麼,去摸他的牙齒,舌頭,喉嚨,堅硬的,柔軟的,但他很倔強,依舊梗著脖子,不發出任何聲音。
他也不怕癢,好像決心做一塊石頭。
“有本事你就一輩子不出聲。”李勝南發過幾次火之後也不再理會他,任由他自生自滅去了。
老宅裡總是出沒一些陌生人,李隅在媽媽被鎖在樓上之前喜歡呆在二樓,後來她死掉了,他就更喜歡一個人躲在桌子底下,再也不上樓。
像是在水族館裡,客廳中開那種藍紫色的燈,乾冰在蒸騰著冒出氤氳的白氣,音響開的聲音好大。
他一動不動蹲在餐桌底下,能看到很多赤裸白皙的雙腿,他們,她們,就像牛羊一樣成排地走動著,繞著圈,是在做什麼奇怪的遊戲嗎?空氣中泛著一股怪異的甜,好像每一個運動著分子都被爆滿了,濺射向四麵八方,這是各色信息素混雜在一起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