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一些鹹腥的臭氣,包裹在翻湧著的甜味中。
李隅麵無表情,捂住了自己的鼻子和嘴。他握著的球啪嗒一聲落下來了,穿越了那些走動著的赤裸的腳,像是有生命一樣,筆直向前滾去了。
其實按照他的年齡不應該知道信息素是什麼東西的,可是他卻知道了,他還知道什麼是毒品,而有些糖是不能吃的。
他以前去周白鴞家就曾問,“你們家周末也經常有很多人來玩嗎?”
周白鴞說,“當然,開arty啊,院子裡的花總是開了,我媽媽就很喜歡請朋友來喝茶。”
但是他們會穿著衣服吧?在太陽底下,而不是在關著門的房間裡,那些溫柔的花香也不會比那些膩到快溢出來的甜味讓人感到更不適。
李隅緊盯著遠處,他準備去撿那個球,剛剛爬到桌子的邊緣處,李勝南的臉忽然冒在他眼前,碩大的一張笑臉,就像是雨夜裡刹車不及而車玻璃上冒出的鬼影子。
於是李隅不動了。
李勝南弓著腰,臉上噙著笑,或許想聽李隅被他嚇出一聲尖叫,可是沒有,眼前這個孩子讓他非常之掃興。
黑色的眼睛,白皙的臉,長而細密的睫毛斂下時看著文靜秀致,是聰慧又漂亮的女孩長相,可惜看不出任何表情,他隻是定定地看著李勝南的臉,像是在透過他看後麵的什麼東西。
“你想要那個球嗎?”李勝南把手裡端著的酒杯放下,好像打定主意要感受一下李隅的所知所想,於是也蹲下了身鑽了進去,他指著遠處滾到酒櫃那邊的網球,那裡站著好幾個端著酒杯在攀談的oga,他們臉上戴著麵具,身上卻一絲不掛,網球就在他們的腳邊停住了。
“我不想要了。”
這還是李隅長達半年來第一次開口說話,那語氣平淡,本來李勝南都做好了他繼續一言不發的準備,卻沒想到來得這麼猝不及防。
“不是打算一輩子不跟我講話嗎?”
“現在可以了。”
“哦,那現在為什麼又可以了?”
李勝南知道自己臉上浮現出一點誌在必得來了,父子沒有隔夜仇,總有一天李隅會跟他妥協的,雖然他要顯得比其他孩子更倔強些。
李隅依舊越過李勝南的肩膀去看向那片虛空,“因為媽媽說可以了。”
“什麼,媽媽在哪兒?”李勝南是有點狐疑的,是沒想到李隅會說這種怪裡怪氣的話。
“就在這裡。”李隅指了指他後背,黑眼睛像玻璃球,映照著流轉的藍光,一動不動,“在你背後。”
李勝南猛回頭去看,除了走來走去漂亮的長腿,還有什麼?什麼都沒有,難道裡麵有一雙腳是屬於蔣舒柔的嗎?可她早就死了,且愛穿白裙子,李隅所說簡直是無稽之談。
他“哈哈”大笑來兩聲,把李隅從桌子底下一把抱出來,李隅又小又輕,被高高舉起來是毫不費力的,燈球把周身連同頭發絲都照得藍盈盈的,“你想嚇我啊?你嚇得倒我?!哦,是在看的電影裡學的嗎?可你知道什麼叫死人?你又知道什麼是鬼?人死掉就是……”
人死掉會讓人覺得極度傷心,阮衿生命中第一個失去的人是阮清榮。
在阮衿十二歲開始慢慢抽條長高的時候,心智卻好像還是小孩子那樣,留戀著追逐戲耍,彆的小孩已經不在課間時候到操場上玩老鷹抓小雞那種遊戲,他卻和低年級的小孩混得很開心。
馮蔓對此極度不悅,每次要幫阮衿洗滾過泥塘的球鞋和襯衣,可阮清榮卻說,“小孩子就應該是這樣自由自在長大的,趁現在多做些想做的,你為什麼非要定個型呢?到時候自然就好了的。”
“自然就好了?什麼叫自然就好了!”她拿刷到一半的臟鞋往阮清榮身上扔,又舉起自己泡得褶皺的纖纖玉手,“你看看,我給他從會走路洗衣服洗到現在!都十二歲了,滿腦子就知道玩玩玩,作業不寫,飯也不吃,還帶著心心一起出去鬼混。”
阮衿抱著阮心,被指得脖子一縮,不說話,隻低頭和阮心掰著手指玩兒。他也不想這樣,可是寫作業有什麼意思呢,錦城的天氣總是那麼好,天暖水暖,山連著山,他喜歡用力奔跑在太陽下的感覺,他帶阮心去爬山,摘最低矮的果子,踩泥塘,然後在淺而透明的潭水中洗手洗腳。
語文課本裡有一篇散文叫《塘市之冬》,聽說那是個遙遠的北方,作者在國外描寫自己回憶中故都的大雪,“鋪天蓋地,幾近要將我徹底掩埋。”
他還蠻想去那裡看看,畢竟是首都嘛,他想看看那裡的雪,是否真的如此壯觀。
阮衿的腦子裡還在盤旋諸多未來的設想,要去多少地方,要去某某地方玩,完全沒有顧及父母之間的爭吵。
馮蔓依舊心有不忿,“我希望他能花點心思在學習上,有錯嗎?以後上中學了,還能繼續這麼隨心所欲下去?我真是搞不懂,不喜歡讀書也行吧,那怎麼彆的天賦也沒有,我真的不能接受……”
“怎麼能這麼早下定論,你要他這麼小就知道自己將來要做什麼,可能嗎?要我說,阮衿聰明得很,將來他會考大學,做律師,醫生,教師,他會比我們活得優秀很多。”
“哼,你就護著他吧,現在不管,以後更難說。”
反正總是這樣,馮蔓還是個滿腹牢騷的少女,洗衣做飯總是麵露不悅,阮清榮也不惱,就順著她,他把丟到自己胸口的鞋拿下來,笑著貼過去,幫她一起做事,然後低低地說些咬耳朵的話,不一會兒,嘴唇就貼到一起去了。
阮衿遮著阮心的眼睛,慢慢踱步回到自己房間裡去了。
他有的難過的想,我真的笨嗎?不像妹妹一樣,聰慧,三歲就能背下上百首詩歌,她還會算數。其實律師醫生什麼的也沒想過,他暫時隻想當個自由自在的小鳥罷了。
“哥哥這種性格是很好的。”阮清榮晚上帶他去屋頂看星星,把他抱在懷裡是這麼安慰的,“哥哥出生之前我還很擔心你會像媽媽一樣的性格,不過萬幸,你和她不像。”
阮衿很猶豫,“那是媽媽的性格不好嗎?”
“不是不好,但是一個家庭隻能有一個公主。”阮清榮把他攬著,手臂上傳來溫熱的觸感,“你誰也不像,溫吞,頑固,但其實也蠻好的。”
阮衿當時不懂什麼意思,可是實在太困了,他睡著了,決心下次再問。
但是阮清榮死得猝不及防了,阮衿之前是從沒想過“死”這件事的。一次煤礦塌方,他進去救人,送出來六個之後煤粉爆炸,二次塌方,他和幾個隊友就永遠留在裡麵了。
阮衿在村裡老家的水泥新房僅僅隻建了一半,暫且就永遠停擺在這裡了。
他懷裡手機上短信裡打著一串字,“忽然想起來,我的好運應該都留給心心出生那天了。我許願她要比那些早產兒都健康,為此什麼代價都可以付出,現在老天來收債,其實也沒什麼可後悔的。”
微薄的烈士賠償金還不夠還那些建新房的債窟窿,馮蔓在燒紙的火盆旁邊哭了很久很久,她罵天罵地,罵命運不公,還罵撒手人寰死去的阮清榮,錢沒多少,就隻給她留了一堆爛攤子。
阮衿去勸她不要傷心,也被一並指著鼻子罵得狗血淋頭。
等到處理完後事,馮蔓想回劇團工作,可那裡也不景氣,排了新舞,不再收她。可待在村裡做新晉寡婦,一些心懷不軌的男人偶爾上門來出些微妙的條件,一律被她拿著掃把和鍋碗瓢盆趕走了。村裡的女人本就看不慣馮蔓成天塗脂抹粉倍受老公寵愛的那種矯揉做派,現在變寡婦了,更是關緊家門不準家裡人同她來往。
在村裡待不下去了,她帶著阮衿和阮心去了火車站,坐在行李箱上,看著來來往往絡繹不絕的人,她買了包廉價煙,紅指甲夾了一根,一邊凶狠地抽一邊問阮衿,“去哪裡?你課本上怎麼說,哪裡好賺錢?我要賺一大筆回來,用錢抽那些賤人的臉。”
阮衿想了一下,腦中浮現了一個冬天下雪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