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隅把他抽的那根塞進了阮衿的嘴裡,自己則又用手掌避著風再點了一根。
二人一起抽煙,在通常情況下意味著一場交談的伊始。
誰先開始?那麼先從短的三個月開始講起。
李隅這一趟真的跑得很遠,把事情全堆積在一起做的感覺太緊湊,前三個月收集了太多的資料,去找尋了很多的人。
那些消失的oga的家人們,有很大一部分對他完全閉門不見,當他說起,“你還記得失蹤多少年的某某嗎?你的兒子,你的女兒……”
他們會用冷漠至極的表情說,“我早當他她死了。”
不得不說許多人的蒸發真的是沒有人在乎的,消失之後,就像一滴水投入大海裡。那時候李隅有一瞬間的困惑,他開始認為自己做的事是
沒有意義的。先前覺得自己一個人的仇恨太渺小,像李勝南這種人渣,僅僅隻是被法律約束,因此失去生命,失去金錢,這完全抵消不掉那些成千上萬的罪孽。
李隅要李勝南見到那些熟悉麵孔而覺得驚恐,愧疚,於是跪地求饒,對他,對很多的人,很多的家庭。
但是為什麼?還有那麼多的有些憎恨會根本找不到寄托之處呢。
那一瞬間李隅感覺到了孤獨,感覺自己也像被埋在深深的地下一樣不能呼吸。
或許他死的那一天,消失的那一天,也會像一滴水投入了大海,一條魚被衝上海灘,沒有人會在乎。
“你不要這麼想,我在乎。”阮衿握住了李隅手的時候,李隅才意識到自己居然把心裡那句顯得尤其脆弱的話全說出口了。
李隅把煙灰抖掉,目光落在遠處的吊車上,“隻是當時有一瞬間而已。”
畢竟還有像張鵬那樣的,他一直到前幾天才得知自己妹妹已經死掉事實,李隅找到這個位置的時候才給張鵬打電話說,“我知道她在哪兒了。”
很多個人被他一起叫到這個爛尾樓來,都是他這三個月裡能找到的那些失蹤的oga的親屬。
他們的共同特點都是還在尋找,找那些已經不知所蹤的孩子,妹妹,弟弟……
最近的是本就待在塘市的張鵬,而最遠的人就是從他的手機被砸碎的山上來的。從古老村寨上下來,每年冒著生命危險過渡河,反複上山又下山尋找女兒的老父親。
約莫湊齊了十來個人吧,李隅知道實在太少太少了,可他行至此早已經精疲力竭。
他們的眼睛都是殷切無比的,齊聲在爛尾樓中問道“人在哪兒?”
李隅覺得自己這種揭露現實的做法的確格外殘忍,卻帶著撕裂的快意,他說,“他們就在這裡,被同一個人殺了,就埋在地下。”
他看著那些扮演親人的角色開始坍塌和崩潰。
張鵬一點點跪下來,用手去捶,去抓撓那堅實的地麵,好像能把他妹妹憑空挖出來一樣,重新變回當年那個青春少艾的鮮活生命。
驚愕,痛哭流涕,撕心裂肺。
雖然很殘忍,但是這些哭聲成為了聚攏起來的力量,那是一隻堅實有力的手,疼痛把他們死死攥在一起,成為一個密不可分的受害者氏族。
血液不是親人們的聯結,憎恨才是。
這令李隅覺得自己被重新填滿,他不再孤獨了。
李隅從小就是個旁觀者,他一直清楚。他旁觀彆人的家庭,彆人的喜悅,彆人的眼淚,從豔羨走到冷漠,因為早就開始無法理解了。
煙已經抽了一半了,其實沒有抽幾口,多半是自己燒的。
李隅盯著指尖燃燒的煙說,“我記得有一次我陪你回錦城找你妹妹,那時候我看你哭,她哭,心裡一點感覺都沒有。”
“我從來不知道你這麼想自己。”阮衿聽完聲音悶悶地,已經有鼻音了,“你根本不知道,哭都哭不出來的人才是最難過的。我媽死的時候,
我第一個反應就是我以後真的沒有父母了,可那時候真的像個木頭一樣,連續幾個月,根本擠不出一滴眼淚。”
如果李隅願意在他麵前流眼淚的話,就算是把臉擋住,偷偷的哭也好,可是竟一次都沒有。
李隅摸了摸阮衿的頭發,指腹的動作刮擦過眼角,一個如此溫情的動作,說的話卻那麼冷漠,“我不想哭,我也很清楚自己是什麼樣的人。”
他看向南邊,還能看到塘市cbd裡最繁華的燈光,“到新年,世界上就不會再有李勝南這個人了。”
李勝南活不過除夕。
還有一天。
“我比你自己更清楚你是什麼人。”阮衿看著李隅,“你說完短的三個月,那就到我說那七年了。”
他們都不喜歡那壓抑的結局,而那電影還沒結束,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