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能有一把刻刀,把這雙眼睛刻在他心口上就好了。
他幾次三番描摹這人的樣子,卻還是怕自己記不好。白駒過隙,時過境遷,一想到萬一哪一天他醒過來再也想不起來了,心裡就抽痛地喘不上氣來。
見人始終不肯收手,李釋輕聲笑了笑,“送給你吧。”
蘇岑那一瞬間竟是想著點頭。但轉瞬又明白過來,李釋都知道了,知道事情的起因經過,知道他即將要做的事,也知道這件事該以什麼方式結尾。
蘇岑一雙手緩緩垂下來,抱在膝上,像個迷茫的孩子,問道“我是不是做錯了?”
李釋沉沉的目光輕柔地壓了下來,抬手在人肩上拍了拍,“哪裡錯了?”
“我……”蘇岑喉頭突然乾澀,艱難道“我要還原當年事情的真相,要替田平之和柳珵申冤,我還要……還要……”
說到最後,卻還是哽住了。
李釋輕輕“嗯”了一聲,“揭露真相沒有錯,主持公道也沒有錯。”
“可我會讓你這麼些年的努力付之一炬,還可能……還可能動蕩大周根基,顛覆大周江山……”
“你後悔嗎?”李釋突然道,“你後悔當初在瓊林宴上選了進大理寺嗎?”
蘇岑愣了一愣。
他後悔嗎?自他入大理寺以來,挨過打,中過毒,墜過崖,死裡逃生過,也委曲求全過,可謂是險象環生,可真要問一句他後悔嗎,他心裡第一反應是不情願的。
蘇岑埋下頭輕聲道“我後悔……後悔沒早些到長安來,替更多受害者主持公道,替更多無辜之人申冤。後悔沒早些認識你,三年、五年,乃至更早,能在你身邊待久一些,待到我厭煩了、對你這個老東西失去興致為止。”
李釋輕輕笑了下,笑罵道“小兔崽子。”
過了好久一聲歎息才慢慢滑落出來,“你沒錯,是大周錯了。大周病了,沉屙已久,必要時就得斷臂保命。你既然選擇了大理寺,查找真相、還原真相就是你的事,而我身為攝政親王,穩定朝局,製衡天下是我的事。你做你該做的,剩下的我來處理。”
蘇岑慌亂抬起頭來,那雙深沉如許的目光穩穩將他接住,“你放心,這點代價,大周付得起。”
長安城裡第一聲雞鳴響起來的時候,雨停了,李釋也走了。
城門郎開門時被嚇了一跳,門外坐著的人一身濕透,滿麵蒼白,那雙眼睛卻亮的像天邊那最後一顆殘星。原本以為這人是等著開門的,等他大開了坊門,卻見那個人兀自站起身抖了抖一身雨水,頭也不回地回去了。
城門郎搖頭道一聲“瘋子”,打著哈欠繼續忙碌手頭的事去了。
聽到一聲門響,房裡的人齊齊抬起頭來。崔皓不動聲色地鬆了口氣,曲伶兒急忙站起來,想問什麼,一時卻又不知道怎麼開口。
蘇岑有條不紊地洗了把臉,換了官服,收拾妥當之後,又是那個風采依舊的蘇大人。
回頭衝崔皓點了點頭,“走吧。”
辰時剛至,滿朝文武齊聚含元殿內參拜聖上、攝政親王,小天子按照往常慣例讓眾卿平身,又照本宣科詢問眾臣有何事啟奏。
大朝會上一般就是走走過場,就是要讓那些中下層的官員睹一睹聖容,所要參奏的事一般也早都請示批奏過了。幾個官員上前又歌頌了一番河清海晏、聖德昌隆,小天子以奏章掩麵,稍稍打了個哈欠,一抬頭正對上皇叔的目光,又悻悻地吐了吐舌頭。
總算挨過了讓人犯困的歌功頌德,小天子挺一挺身子,“眾卿還有事嗎?沒事的話就……”
張君突然上前一步,“臣有事要奏。”
小天子皺了皺眉,強忍著沒把一臉不耐煩表現出來,心裡想著昨個兒剛捉的蛐蛐兒,趕緊擺了擺手,“張卿有事快奏。”
“臣……”
張君剛開了開口,隻聽身後又有一個琅琅之聲清泠泠地響起“永隆二十二年柳州仕子田平之猝死貢院之事臣已徹查清楚,請求上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