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錦衣衛!
聽說今天要上朝,季桓之是不覺得意外的,因為自梃擊案發生之後,皇帝朱翊鈞就重新開展了這項被他擱置了長達三十年之久的工作——當然,仍然保持著三天打魚兩月曬網的特色。隻不過,他唯一感到奇怪的是,明明得到最高領導指示,特許在家“養傷(膘)”一年的他,才休養了半年,也被要求參與今天的朝會。因此他也隻好早早起床洗漱,整肅衣冠,吃點早茶後,坐著轎子去往了皇城。
而等他來到金鑾殿上,與眾臣站定,聽著周圍百官的議論,才慢慢明白,為什麼今天他一定得來。
其實,在薩爾滸之戰慘敗的消息剛剛傳到北京後,朝野上下大為震動。內閣首輔方從哲率文武百官跪在文華門前向萬曆皇帝上疏,請求萬曆“出禦文華殿,召見群臣,麵商戰守方略”。結果大臣的上疏全部留中不發,即把奏章留在宮禁之中,既不同意,也不反對,任憑文武百官在文華門前哭天喊地,好像大明朝此時出現的危機和他毫無關係。
方從哲又接著給皇帝上疏,請他慎重挑選負責守衛遼東的將領,下罪己詔為薩爾滸之戰慘敗承擔責任,並拿出內帑的銀子以給前方將士發放糧餉。結果,方從哲先後上了五份奏疏,全部如同泥牛入海,毫無回音。
這種狀況持續了數月,直到昨天,宮裡的太監才忽然傳達出今日開朝會的消息。
此刻,齊、楚、浙、東林等各黨派的文武群臣在殿內等候,互相之間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等穿著朝服的皇帝朱翊鈞在宦官的攙扶下從殿後轉出,季桓之偷偷瞥了眼,但見須發灰白的皇帝麵容憔悴,從薩爾滸之敗到今天,也就六個月的工夫,皇帝便仿佛老了十歲。
文臣們為了推卸責任,在史書上大書特書,說萬曆皇帝“怠事婪財、諸軍機要務廢閣如故”,其實這段時間,朱翊鈞在後宮裡一直在處理戰事失敗的後續問題。在八月的時候,因薩爾滸之敗及開原、鐵嶺之陷,言官劾楊鎬,乃逮楊鎬下錦衣衛獄,論死。這位仁兄的死期在崇禎二年,儘管現在還有口氣吃牢飯,但往後就見不到這位老兄了。
而處理了主要負責人,在眾臣眼裡,還有一個必須要料理的漢奸、叛國賊,那便是在這場慘敗中全身而退的李如柏。
隻不過今天李如柏沒有到場,來的是李如柏的一位幕僚,昔日的沈陽侯。
“帶朱厚燦!”侍立在龍椅前的錦衣衛指揮使駱思恭說道。
季桓之聽得清清楚楚,是帶“朱厚燦”,而不是“朱後山”,這就說明,朝廷終於再度承認了他大哥的沈陽侯地位,隻不過與這種地位相結合的,是目前囚犯的身份。
再次見到大哥,季桓之百感交集。當年他卷入陰謀,被誣陷為刺客,正是朱厚燦儘力幫助自己;而今二十七載過去,那位剛毅沉穩、正直可靠的北鎮撫司千戶,已經變成了一個六旬老翁。然而這位老翁不在家享受天倫之樂,儘力守護著自己的故鄉,卻因為一場慘敗,變成了百官口中的漢奸。
當年沈陽陷落,就讓他失去了一次家庭和名譽,現在還要再奪去一次,上天有德,又為何如此殘忍?
季桓之心中不忍,正要開口,便有禦史出列,指責朱厚燦。
“昔日沈陽侯朱厚燦,在萬曆十三年,就曾暗通蒙古泰寧部,致使沈陽一度淪陷。而今又在李如柏麾下擔任幕僚,與叛將李永芳勾結,出賣軍機,致使大軍慘敗,國土淪喪。虧他還是皇室宗親,竟數典忘祖,背叛朝廷,其罪可誅,其行可誅,其心可誅!”
這位禦史發表完的慷慨陳詞,引起了眾臣一陣附和。
然而有一人挺身而出,直言道“時南路軍總兵李如柏率領二萬餘人,出師最晚,於三月初一由清河堡出鴉鶻關,從南麵進攻赫圖阿拉,李如柏貪生怕死,亦毫無戰意,所以南路軍進軍援慢。此時西路杜鬆軍、北路馬林軍相繼戰敗,李如柏大驚失色,三月四日,副參將賀世賢向李如柏建言火速進軍劉鋌會合,拯救東路劉鋌軍。李如柏沒有采納,結果東路劉鋌軍全軍覆沒。三月初六,經略楊鎬急令南路李如柏軍回師。李如柏接令後,急命回軍,並大肆擄掠。遭建奴偷襲。我軍大亂,奔走相踐,死者千餘人。李如柏逃回清河。由此隻能看出,李如柏的確懼戰,沒有絲毫斬獲,並不能肯定,他與其幕僚與建奴有勾結。凡事還是要講求證據的。”
發言的人乃是兵科給事中楊漣,季桓之等他講完,投去一個感激的眼神。但楊漣卻孤傲地沒有理會。畢竟錦衣衛、尤其是一個已經沒有了實權的錦衣衛,是不受人待見的。
除了楊漣以外,還有另一個膽子更大的姓楊的,都禦史楊鶴說道“遼事之失,不料彼己,喪師辱國,誤在經略;不諳機宜,馬上催戰,誤在輔臣;調度不聞,束手無策,誤在樞部。至尊優柔不斷,又至尊自誤。”這一位膽子大的直接指責起了坐在龍椅上的皇帝。
季桓之知道,楊鶴是湖廣武陵人,先前內閣首輔方從哲提議加征田賦以供給遼餉,楚黨人都是相當有意見的,但皇帝還是同意了方從哲的提議。楊鶴此番發言,是否包含了一定的私怨,也是不得而知。而且在薩爾滸之敗後,楊鶴彈劾總指揮楊鎬,使其下獄,並令兵部侍郎熊廷弼代任經略,這很明顯,就是趁此機會讓楚黨的人有機會表現,表現他們匡扶社稷的能力,以獲取更多的發言權。
而這點心思自然騙不過其他各黨的老油條,就有齊黨和東林黨的人,暗諷楚黨是借機上位,將薩爾滸慘敗作為黨爭的契機。但楚黨隻說是因為熊廷弼對遼東了解頗深,值此危難時刻,由他來經略遼東是再合適不過的。
不過,這些話題似乎偏離了一開始談論的主題。
季桓之起初感到奇怪,為什麼東林黨和楚黨的人都在試圖轉移話題,為大哥說話?但很快他就了然了,說二哥熊廣泰和楚黨沒有關係,他是一萬個不相信,就算熊廣泰真和楚黨沒關係,他也是楚黨骨乾的二叔,楚黨骨乾的二叔替自己的兄弟求個情,人家能好意思不答應嗎?至於楊漣,雖是東林黨的,卻也是湖廣人,他是鐵骨錚錚不假,同樣愛憎分明、是非分明,從他的言語可以判斷出,他並不是替誰說話,隻是就事論事,講道理而已。當然,如果因為有人求情,看在一省老鄉的份上,答應一下也不是不可能。
有人幫大哥說話倒還是不錯,然而楊鶴所說的話,顯然惹惱了皇帝,那一句“至尊優柔不斷,又至尊自誤”徹底激怒了朱翊鈞。寶座上的皇帝惱火道“建奴早有反心,而今作亂釀成大禍。邊將知情不報,以致延誤大事。今朕調兵遣將,意欲平息邊患,然將帥無能,士卒無力,致此慘敗,朕何誤之有?”
此時都察院右僉都禦史亓詩教進言“薩爾滸之敗,敗在將帥,不敗在聖皇。而除將帥無能外,奸細暗通建奴,也是原因之一。先有李永芳投降奴兒哈赤,致使撫順化為廢墟,一城百姓淪為奴隸。而後又有奴兒哈赤的親家李如柏,在大戰前夕秘密前往赫圖阿拉,出賣軍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