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府之中白光爍爍,清氣婉轉。
坐在玉台上的青年長發披散,潔白的眉心浮現著一點青痕,緩緩吐出口氣來,宛若隔世地睜開雙眼,見著眼前清氣晃動,久久不語。
那枚青劍正放在膝上。
李絳淳閉關已久,眼前卻仍然有些恍惚。
他握起那把青劍之時,仿佛落到一話本之中,曆經了無數時光,研讀了種種典籍,驟然而悟,得此一劍,卻讓他覺得恍若隔世。
他緩緩抬起手來,掌心一攤,亮出一點青色。
這一點青色如同遊魚,又如同清風,盤旋跳躍,在他手心來回波動,有如同月光照耀,隨時要消散不見。
‘劍意…’
此意正是他一劍所悟——即曰【青鄉】!
‘修為上進展並不大…可再怎麼樣也值了…’
他李絳淳這輩子大半的心神都浸在劍裡,劍意這等劍修畢生所求的最高道果,他自然是滿心渴求,可如今一夕證得,卻沒有想象之中的欣喜。
‘此劍雖源自月闕,結合我性情,為我所得,卻非我之功。’
他本身是劍道天才,修成劍元多年,距離劍意也不過一步而已,這一劍助他邁出了最後一步,卻叫他悵然若失——劍道是自身道,借助外力,終究截然不同。
‘如今雖然還有些不穩固,卻也算成就了,可這劍意…終究與我本意有異,多有不同。’
如果將他一生劍道修為比作一靈根,如今的這道劍意雖為劍道之果,卻根植於握起那一劍時腦海中閃過的無數經驗!固然是生根而結果,李絳淳卻仍然感受到意猶未儘…
他沉默良久,翻手散去【青鄉劍意】,久久閉目,潔白的手心再度蕩漾出一點點白光,來回飄蕩,漸漸凝結。
這點白光與青色頗有不同,靈動如月光,卻又化為鳥雀,飛舞翱翔,隱隱有些不穩固,甚至要被同化消散的模樣!
正是他多年修行的【弦月劍元】!
這青年盯著手中的劍元,心中竟然隱隱約約有了模糊的想法:
‘它們似乎同枝異果…倘若我繼續研修此道呢…有沒有可能…把【弦月】也證成劍意?!’
……
望月湖。
大雪方至,光彩熠熠的車駕在一片素白的天際飛馳,長旗飄飄,玄光照影,很快就在湖邊落下,驚起一片飛雀。
紫簾搖曳,俊美儒雅的男子正了正銀白之冠,踏雪而下,黑白二色的靈靴踩在雪裡,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李絳梁抬了抬眉,眉宇之間複雜且感慨:
‘望月湖…好多年了…’
他領了妻子下來,便見著雪裡候著一人,一身紅衣,配金銀之飾,腰間掛著一扇子,容顏光潤,身後牽著一人,柳眉微低,顯得溫婉可人。
李絳梁忙低了身,道:
“晚輩見過五叔…叔母!竟勞煩大駕…”
“欸…”
李周暝哈哈一笑,隻是信手將他牽過來,道:
“你在外頭混的好大名堂,今個兒也是奉真光雲使、紫金殿持玄,怎麼當不起…這是…這是長公主罷?”
此言一出,身後的楊闐幽連忙一同拜了,說了些吉利話,李絳梁卻頗為神秘地一笑,微微側身,指給李周暝看:
“叔父請看!”
卻見後頭的車鸞裡色彩沉沉,轎子一掀,亮出一位黑衣的中年人來。
李周暝這麼一看,倒是愣住了。
此人長眉厲眼,雙眸狹長,側臉乾練有力,掛著些淡淡的疤痕,寬肩膀,厚胸膛,手腕和腳腕如江湖散修般用黑色的布條纏結實了,顯得乾練精明。
他一隻腳踏在雪裡,另一隻腳撐在車前,跺了跺雪,從容邁下來,李周暝這才發覺,他身後背著把金白弓。
他竟然從此人身上看出個影子來——這副內斂凶險,從容不迫的模樣,竟然有幾分自家魏王的味道。
‘隻是兄長穩且沉,險在心胸,他眉眼陰厲,雙眼有神,叫人望而生畏。’
李絳梁眉宇帶笑,卻不開口介紹,先轉身道:
“大人…”
這讓黑衣男子抬眉向前,邁步而來,道:
“國公折煞我了。”
李周暝還未來得及開口,男子已經順勢望來,問道:
“這位是…”
李絳梁笑道:
“是五叔,真人之孫!”
縱使從未見過,李周暝豈能不明白眼前的人是誰,麵上的審視一瞬間變成了驚喜,笑道:
“原來是大人回來了…這下好了…這下老大人心願滿了!”
眼前的黑衣中年赫然就是李淵欽!
麵對這位離家多年的長輩,他腦海裡的悲喜並不深刻,第一時間想起的就是李玄宣,因此而喜,顯現出急切之色來,道:
“好極…好極了,來…諸位隨我來!”
於是騰雲駕霧,禦光踏火,匆匆往那湖上的山峰中飛去,穿過了重重的宮闕,遂見一道金光閃爍、閣樓交疊的大殿。
李周暝卻駐足了,一低眉,隻道:
“老人家年紀大了,身體不好,這幾日一直在服藥,不宜喧鬨,綬魚,你帶著兩位先去請見魏王,我領著大人拜見老祖宗。”
一聽這話,李絳梁的神色凝重了,掐指算起來,歎道:
“是了…是我不懂事…這廂回去,一定著重找些靈物來。”
夏綬魚在外人麵前向來會給夫君留麵子,乖巧溫順地點頭,領著兩人告退,李周暝便領了李淵欽上來,聽著長輩道:
“我的義子還在後頭,領著那些朝廷賞賜給魏王的車隊,還應請一人過去,讓他來見見老人家。”
“是…”
兩人踏入大殿,老人早已經等在了庭中。
李玄宣從東海回來,自覺精神身體都好了許多,那股精氣神也續起來了,又來研究家裡頭的事情,那些病時落下的消息、來不及見的人,個個都補回來。
聽聞李絳梁要回湖,本就對帝都的事情再三記掛的李玄宣…怎麼能不見他呢,隻急匆匆地轉著圈,見著有動靜,便從主位上跨步下來,哪曾想眼前的金殿一開,進來的卻不是李絳梁。
此人中年模樣,黑衣乾練,麵色沉穩,眉眼卻含著凶厲,身後的那把弓在金白之光中顯得格外奪目。
李淵欽是記得李玄宣的,當年他隨母親回湖,湖上的人個個親切,卻難免有疏離感,唯獨這位伯父抱起他便哭,憐他喪父,痛不欲生…
故而在這物是人非的宗族之中,李淵欽最敬愛他,這一眼含笑,頗為熱烈。
可這一眼望來,老人吸了口氣,心頭發堵,竟然失聲。
‘玄鋒…’
可回蕩在殿裡的是恭敬之聲:
“侄兒見過伯父!”
這一句讓老人的熱淚順著麵孔下來了,他立刻意識到了眼前之人與二弟的不同,李玄鋒的凶厲是舊劍瀝血,殺傷性命,沉穩則是曆儘風霜,唯候一死,亮錚錚從血裡照出來,眼前的人生得再像,終究少了那股殺性。
他把李淵欽扶起來,含淚道:
“可算見著你…弟妹呢?你…你妻子…”
李淵欽低眉,澀聲道:
“母親近年來深居簡出,不願走動,隻盼著我替她問一路好…晚輩之妻,突破身隕了。”
李玄宣這才驚醒,領他坐下,李淵欽卻不能背著先父遺物入座,將【申白】雙手平持了,交到李玄宣手中。
老人久久不言,抱著法器又泣又念,供在主位上,在側邊坐了,這才收好情緒,看向李淵欽,再三問了近況,躊躇一陣,抬眉問道:
“我提了好幾次…說叔脈單薄,唯獨你父親一脈,年年記掛,幾乎成了我的心病…又不好去提,常往南疆去信…”
“不曾想你父親天賦好,你的天賦也不差,你父親也好,你也罷…都可以說是幾個同輩最好的,修為一個比一個快…沒能多分出幾脈來…好在你終於肯續一續了。”
李淵欽默默點頭,答道:
“勞煩長輩記掛!”
李淵欽回來族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出祧過繼,聽了他的話,李玄宣歎道:
“這事情不急,你既然回來了,幾脈都認一認,見一見這些晚輩,也讓他們混個眼熟…總要挑個知根知底,你也喜歡的…”
李淵欽隻好點頭,卻見著殿門一響,上來一男子,生得身材高大,頗為英武,在跟前拜來,恭聲道:
“見過父親、大人!”
李淵欽這才正色道:
“繼承之事,寧氏也極為看重,真人精挑細選,選了這一個孩子給我,如今叫李赴潮,這廂讓大人見一見。”
李玄宣仔細看了幾眼,又讓他說了說話,再三問起來,李淵欽低聲道:
“他是寧和遠一脈的,這位曾經來過湖上,一向與父親交好,清虹姐姐應當也認識他…”
聽了這話,李玄宣才鬆了口,一同出了殿,到了宗祠之中。
此地門殿極為幽靜,香火焚繞,金字光彩,大多的時候都是李玄宣親自打掃的,有六道高低有序,籠在深深的帷幕後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