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下了車,對他說“何一鳴,再見。”
“等等,”何一鳴喚住他,付錢也下了車。
出租車開走了。在大雨裡,何一鳴對他說,盛夏,我小時候不懂事,太懦弱,傷害了你,這十三年來,我一直放不下你。
盛夏怔怔望著他,終於問他“當年為什麼不承認”
“因為太喜歡你了,我心裡很害怕,”何一鳴說,“身邊人嘴雜,畢竟我是男的。”
“可我也是男的啊”雨水從發絲流到臉上,盛夏大喊,渾身濕透,轉身往樓門裡跑。
上了樓,進了屋,盛夏拿毛巾擦頭發,換了衣服,從淋浴間出來,失魂落魄地坐在床上看電視。
窗外打雷閃電,屋裡忽明忽暗,不知過了多久,他來到窗邊,掀開窗簾一角,看見何一鳴站在傾盆大雨裡。
透過窗玻璃,盛夏望著雨中的男人,轉身又回到床上,蜷縮著腿抱緊自己。
又是一陣雷響,“哢嚓”一聲,緊接著,就是更猛烈的雨聲。
盛夏打了個哆嗦,跑到窗邊又朝外看。
何一鳴仍然站在原地,大雨把他渾身打透。盛夏嘴唇發顫,轉頭去拿了把雨傘,開了房門就跑了出去。
大雨中,盛夏奔向他懷裡,那夜兩人重溫舊夢。
那時候,盛夏想,過去都過去了,那都是上世紀的事,如今再沒有人能阻止兩人相戀。
初戀,在盛夏心裡,占得分量太重了,也許離家出走後他忘記了故鄉的模樣,但初戀是他十幾年來都沒有忘記的。
很多人以為,難忘的初戀是自己一生中最愛的那個,事實上,那未必是愛,隻是執著,是回憶,是感懷,甚至是怨念。
是心疼年少的自己。
盛夏三十二歲,和初戀何一鳴重逢,兩人不再是高中生的懵懂年紀。盛夏沒有告訴對方他這些年經曆過什麼,何一鳴對他說了很多這些年的經曆讀大學,南下發展,和朋友開煤礦公司,他說,他和人打聽過盛夏的消息,但是沒有人知道他在哪。
兩人的日子過得溫馨,盛夏沒有出去工作,何一鳴賺錢養家,經常出差去西北,每天都會打電話給他。
這場戲是春節前幾天。
何一鳴打電話說,明天就回去過年,但是除夕夜不能在家裡了,他說,這邊出了點事。
煤礦那邊出了什麼事盛夏問。何一鳴不說。盛夏知道對方是怕他擔心,就在家準備了年貨,心心念念等他回來。第二天下午,何一鳴果然風塵仆仆到了家。
何一鳴常出差,兩人總是小彆勝新婚。
俗話都說,從小的夫妻才最親,原配的感情是才是最好,以前盛夏不理解,現在他明白了,何一鳴是他的初戀,在他的心裡,這才是原配吧。
小年這天,何一鳴的心情很好,帶回來了年貨,還買了鞭炮,還要和盛夏一起包餃子。
盛夏不讓他動手,嫌他越幫越忙。他就在盛夏的身後抱住他,笑眯眯地對他說,如果將來男的和男的可以結婚,一定要把他娶進門。
盛夏耳尖通紅,低頭包餃子不理他。何一鳴就動情地說“盛夏,你知道嗎,我好愛你。”
過完了小年,何一鳴的手機就響得勤。何一鳴焦躁、擔憂,一連兩天食不下咽。盛夏就問他怎麼回事。何一鳴無可奈何地看著他,說道
“煤礦出事了,安全措施出問題,瓦斯爆炸,一死兩傷,處理這件事至少二十五萬,我和朋友各拿一半。”
何一鳴聲音嘶啞,語氣中滿是崩潰和懊悔。
盛夏一聽,竟然出了人命,嚇得臉色煞白,當初他就擔憂過,也問過何一鳴,煤礦生意是不是有危險。何一鳴自知理虧,低著頭不說話。
千禧年時,十幾萬塊是一筆不小的數目。盛夏知道現在不是慌亂的時候,要擺平,就隻能拿錢爭取私了。
盛夏怔怔地站在原地看著他,不知道想了些什麼,張了張嘴,幾次欲言又止,然後他默默地轉過身,一言不發地轉身去了衣櫃那裡。
那時候,他想了些什麼呢,沒有人知道。
監視器裡,盛夏的表情太平靜了,感覺好像從衣櫃裡拿出一件背心一樣平常,他拿出了存折,裡麵是他這些年在東莞攢下的所有積蓄。
盛夏來到何一鳴身前,把存折交到他的手上,何一鳴狠狠地吸了兩口煙,頭也沒抬地說了聲“謝謝”。
當晚,何一鳴就要走了。盛夏囑咐他,去西北的一路上一定要多加小心。何一鳴對他說,春節之後事情擺平了,就馬上趕回來,能趕上元宵節一起吃湯圓,叫他務必在家等他。
這才剛見麵就要分開,盛夏心裡舍不得,難受地流著眼淚,幫他把衣服穿上,皮鞋也拿過來。兩人相擁著走到門口,何一鳴溫柔地為他擦去淚痕,對他戀戀不舍地說
“你知道你這樣我心裡有多愧疚嗎,聽話,我愛你,不許再哭了,好不好”
之後,何一鳴就離開了,整個春節,盛夏都在家等他回來。
何一鳴給他打過兩次電話,說山裡信號不好。後來盛夏再給他打電話,就會偶爾關機。一晃小半個月過去了,盛夏擔心是不是事情敗露了,死傷家屬不同意私了報了案
這一場戲讓觀眾們捏了一把汗。
在場的工作人員們,都暗暗在叫喊盛夏,你醒醒啊
但,盛夏醒不過來了,他的心底深處的那一小片陽光,為初戀而綻放,何一鳴出了事情,讓他的心情處於極度的混亂和擔憂之中。
“過。”
李裡導演打了個哈欠,剛要吩咐演員進行下一場夜景戲,手機就震動了。
李裡導演接了個電話,掛斷之後,看向站在場邊和時宙對戲的勁臣,喊道“勁臣,過來。”
勁臣走過去,李導神秘兮兮地說“有個驚喜。”
勁臣“”
還沒緩過神,就聽到劇組人群傳來一陣驚呼聲。
“打擾你們了。”
勁臣聽見這個好聽的嗓音,當即心跳加速,回頭看過去。
容修勁臣屏住呼吸。
容修和封凜兩人走過來。
大約是南方太熱,容修穿的是夏季薄衫,仔褲,看上去年輕又瀟灑,“飛機晚點了,我遲到了,李導。”
“來了就好,來了就好啊哈哈哈”李裡笑聲很大,招呼他“快過來,你來得正是時候,今天這場戲是重頭,開篇結尾都要用”
封凜和眾人打過招呼,容修看向愣怔的勁臣,頷首道“顧老師,彆來無恙。”
勁臣注視他,沒有說出話來,從容修過來,他的眼睛就一直在他臉上沒移開過。
花朵看了一眼勁臣,忙對容修道“容哥,您過來怎麼也沒通知一聲,您是來探班的”
容修笑了下“是公事。”
說完眼光一掃,掃到站在勁臣身邊的時宙,時宙剛好也看著他。
容修麵無表情,輕揚了揚下巴,算是打了招呼。
時宙眼角一抽,然後恭恭敬敬地站好,悶悶地說“容哥。”
容修跟他點了下頭,然後看向李導,說道:“拍你們的戲,我在你身邊看著。”
勁臣一瞬不瞬地凝視著容修,覺得容修瘦了不少,但那張臉還是非常英俊,就算常服穿著薄衫仔褲,整個人也透著迫人的氣勢。
“那就瞧好兒吧,”李裡壓低聲音,湊到容修耳邊,“這場戲是關鍵。”
容修記得,劇本上開篇的時間“仲夏夜”,但現場顯然是冬天。
群演們各就各位時,李裡在旁邊給他做講解,說編劇們一直跟組,拍到中途改劇本是常有的事。
劇本進行到春節之前何一鳴離開,盛夏一直在家裡等他回來。
正月十五那天,東莞迎來了元宵節,按照兩人約定,何一鳴說他這天會回來的。
盛夏給他打電話,卻一直關機。盛夏一整天都守在家裡等,仔細聽著走廊裡的動靜。他等累了就看一會電視,然後去門口搬個小凳子等。
不知道到底在等什麼,難道在門口等,人就會回來嗎
直到天色漸暗,他想,何一鳴肯定因為事情沒有解決才會失約的,人命大事怎麼可能那麼容易擺平呢在家裡實在呆不住了,盛夏就出了家門。
租房的附近就是一個公園,元宵節這天夜裡,公園裡有免門票的燈會,遠遠望去,一片燈火通明,人山人海。
盛夏像個漂亮的軀殼,漫無目的地走在人群中。四周是元宵節的彩燈,身邊是一對一對的情侶,還有一家三口的歡聲笑語,街坊鄰居們都出來看燈展了。
沒有梳洗打扮,沒有穿華麗的衣裳,在這樣的佳節裡,他如同行屍走肉。
燈籠小販的叫賣聲中,不知走了多遠,盛夏的目光突然有了焦點,他怔怔地望向前方不遠的一個攤位前。
男人一身體麵西服,正在猜燈謎,他的身邊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子。
何一鳴何一鳴
盛夏的嘴唇動了動,沒有發出聲音,從口型卻能清楚地看出,他在喚愛人的名字。
人群席卷中,盛夏的腳步緩緩往前邁開,
三台固定攝像機,一台在軌道上移動的攝像機,還有跟拍攝像機攝像師用了“動鏡頭”肩扛的手法,跟著盛夏的腳步。
晃動的鏡頭,猶如盛夏的視角。
模糊的視野中,何一鳴側過頭,溫柔地對女孩說話,親昵地用鼻間碰了碰她的,他將手捧的一盞火紅的花燈送到她手上。
洶湧的人群中,盛夏的眼睛越來越紅,腳步越來越快,一直顫抖的嘴唇終於發出了聲音“何一鳴何一鳴”
仿佛依稀聽到了喊聲,何一鳴明顯地愣了愣,下意識朝人群中望去,看見那個男人蓬頭垢麵地迎了過來。
何一鳴臉色大變,回手拉著女孩就要走,卻被奔過來的盛夏拽住了衣袖。
“何一鳴”盛夏喊他。
何一鳴大驚失色,半天沒有回應“你你怎麼”
“你不是在大西北嗎”盛夏嗓子啞透,看了看他身邊的女人,哽咽地說,“我倒是要問你,你怎麼在這,這個女生是誰”
女孩看向何一鳴,又奇怪地打量盛夏,臉上露出“神經病嗎”的表情,問盛夏“你是誰啊”
“我”
圍觀的人群裡,盛夏望向何一鳴,張開口發出聲音,卻頓住了。
攝像機鏡頭裡,何一鳴目光閃爍,驚愕又略帶威脅地瞪著盛夏。
而盛夏他的目光裡,帶著哀求,還有一絲絲希望的火苗,如同十三年前年少時一般,他啞聲喚他“一鳴”
“我不認識他,他一直纏著我,說要和我搞對象,”何一鳴眼神閃爍,不安地躲閃著,當著人群的麵,對身邊的女孩說,“就是上次我說的那個同性戀,有天晚上還跟蹤了我。”
周遭一片嘩然
元宵燈會一瞬間變成了審判大會。
那女孩恍然大悟,對盛夏說“我是他老婆,死變態,能不能要點臉”
盛夏眼前一黑,一時間大腦竟然一片空白“何一鳴”
“變態”“同性戀啊”“我靠”“兔子啊”
有小男孩在問“媽媽兔子是什麼”
“彆問,好惡心的”女人回答。
元宵節的花燈裡,三十二歲的盛夏耳鳴了。
暈眩中,眼前一片昏花,眾目睽睽之下,他感覺到有小孩拿起什麼東西打在他身上。
盛夏搖搖晃晃,有一瞬間的不清醒,他的眼睛什麼也看不清,他想撲到何一鳴身上,和他好好對質,但是,他很快就被周圍人群指指點點地包圍起來。
“玻璃精,這種人怎麼還敢在大街上亂晃”
“呸有家的也搞”
“簡直不是人惡心死了”
人們都表情猙獰,盛夏聽不到他們在罵什麼。
眾人指責中,盛夏在驚慌中笑了出來,四周再也找不見何一鳴的身影。
腦子裡什麼也想不出,他不知道何一鳴到底哪句話才是真的未婚將來要結婚大西北煤礦瓦斯爆炸
為什麼
我也是人啊
生在這個世界上,真是對不起。
盛夏推開圍堵他的大嬸,逃離了人群,一路跑一路摔,他想,何一鳴不能再回來了,所以,明天我得去找工作了。
盛夏跑出燈會公園的大門,一路往租房的方向跑,逃到漆黑的小胡同,他實在是太難受了,彎下腰嘔吐了一會。
“就是他,盯了兩個月了,肯定是他,以前那個俱樂部的頭牌啊”
這時候,身後追來一群痞子,笑嘻嘻地對他動手動腳。
盛夏掙紮、哭喊,卻被人打倒在地,三四個男人把他按住。
“草擬嗎的,就是個被草屁股的,再動就弄死你。”
“挨草的玩意兒,頭牌兒啊,老子看看你緊不緊,跑什麼,你不是就想被男人草嗎,臥槽”
劇烈掙紮中,盛夏咬住了捂著他嘴的手,那人吃痛大罵。
緊接著,就是“碰”地一聲。
鈍重物體砸在他的頭上。
漆黑中,小胡同傳出小混混們猥瑣的聲音,沒過多久,一群人慌慌張張地從小胡同跑出來
盛夏仰躺在地,天空繁星點點,不知道為什麼,他想起父親火化的那一夜。
七歲的盛夏,躺在火葬場的假山石上。月光裡,他看見一股青煙從煙囪冒了出來,墨黑的天空中有一顆流星劃過,年少的他伸出小手,張開五指,再攥住小拳,仿佛想抓住它。
可是,當他再張開手時,他看見,手中始終空空如也。
生而為人,真是對不起。
鏡頭緩緩推進,盛夏仰躺在地上,睜大眼睛,望著夜空中的繁星點點,褲子被扒下,頭下一攤血。
片場一片寂靜,李裡坐在導演位置上,死死盯著監視器裡的畫麵。
特寫中,顧勁臣平躺在地,他睜大的眼睛漸漸失去往日的神采,慢慢地黯淡無光,那張如同向日葵一般總是帶笑的清俊笑臉,越發地蒼白。
可是,他的唇角卻帶著一絲笑容。
“過漂亮”李裡導演喊道。
片場一片歡呼和掌聲,這是一場重頭戲,居然幾個鏡頭都沒有ng
李裡啞聲“這段的音樂”
話還沒說完,容修站了起來,抬眼望向布景的方向。
他很清楚,這是在拍戲,他明白,電影到底是怎麼拍出來的往往觀眾在電影裡看到的畫麵,並不是演員們在片場的真實表現
但是,他的耳朵還是嗡嗡作響了,他的腦子裡,依然是剛才勁臣被人群圍觀、謾罵、唾棄、毆打的畫麵。
那些不堪入耳的辱罵聲,讓這個精壯的男人如遭電擊,一時間站立不穩。
被草屁股的
那是什麼話
耳鳴中,容修眼底通紅,不知是憤怒,還是悲憫,他的心臟在劇烈狂跳,拳頭捏出哢噠聲。
“容修”李裡導演碰了碰他。
“抱歉,我需要休息一下,”容修嗓子啞透,轉身時,他扶住桌角,“李導,我先回賓館了。”,請牢記:,免費最快更新無防盜無防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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