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爽齋。
晚飯已過,探春正取了短劍用那羊尾油擦拭著。
一旁侍書與翠墨打趣道“姑娘這手或是穿針繡花,或是落筆成文,如今偏要搶著來做這等雜事。”
探春笑道“哪裡就是雜事了?曲不離口、拳不離手,這自己個兒的兵器哪裡能假手他人?”
翠墨就道“我看姑娘近來舞劍愈發晃眼,隻怕在書裡也是一代俠女。”
探春不由得歎息道“如今戰陣之上都是火銃、火炮、火箭決勝負,上回聽儉四哥說,如今京營再不用選鋒、死兵,都是一水兒的配刺刀火銃,遠了發銃擊之,待敵潰散再以刺刀逐殺。”手中停下,探春看著短劍道“這劍法,來日也就當個強身健體的習練了。”
正說話間,忽而外間傳來笑聲,跟著簾櫳一挑,大丫鬟玉釧進來道賀“恭喜三姑娘,賀喜三姑娘了!”
探春訝然不已,忙問“何喜之有?”
玉釧就道“太太到底上了年歲,又是個吃齋念佛的,舍不得太過嚴苛管束下人,不想這下頭人愈發的放肆了,今兒竟鬨出偷梁換柱的把戲來,可叫太太好一陣氣惱。方才太太在老太太跟前就舉薦了三姑娘協理管家,可不就是一樁喜事?”
侍書、翠墨頓時欣喜不已,那探春卻蹙眉道“我來管家,好似不合規矩。”
玉釧道“太太說了,先前林姑娘的母親未出閣時也在管家,三姑娘比照舊例就好。”頓了頓,又道“姑娘勞動腳步,太太還等著姑娘回話呢。”
探春應下,起身穿戴齊整這才往王夫人院兒而去。
進得內中,探春便見寶釵也在,她規規矩矩見過禮,王夫人擠出一抹笑來將其招過,扯著手兒道“三丫頭,我待你如何你是心裡有數的。”
探春忙道“太太待我視如己出,自是不消多說。”
“好好,如今有個費力不討好的差事,往常都是鳳哥兒管著,照理鳳哥兒不管了,也該當是李氏來管,奈何她又擔著王府差事。算來算去,如今也就指望你了。”
探春便道“太太這般說了,女兒自是不好推脫。”
王夫人頷首道“隻是你年歲尚小,隻怕壓不住那些刁鑽下人,我方才與寶釵說了,也讓她來幫襯著。如此,往後你二人協力同心,料想定能將這個家管好。”
探春不知有詐,因笑道“寶姐姐自是妥當的,方才女兒還怕人微言輕,有寶姐姐幫襯著自是極好的。”
王夫人心下滿意,頷首連連,又叮嚀幾句這才打發探春回返。
自王夫人院兒回返秋爽齋,外氅方才卸下,就聽外頭丫鬟道“姑娘,姨娘來了。”
說話間簾櫳一挑,就見喜形於色的趙姨娘興衝衝而來。
“三丫頭,聽說太太讓你管家?”
探春心下咯噔一聲,她這生母最沒眼力勁,且還是個貪小便宜吃大虧的主兒,得知自己往後管家,還不知鬨出什麼陣仗來呢!
隻是此事瞞也瞞不住,是以探春隻蹙眉道“是有這麼一說,姨娘來是——”
趙姨娘前所未有的熱切,上前扯了探春在一旁落座道“你這孩子,你是我腸子裡爬出來的,我還能害了伱不成?”
探春哼哼兩聲沒言語,心道你害我的時候還少了?
卻聽趙姨娘道“這管了家就是不一樣,無怪往日人都說三丫頭有英氣。隻是你年紀還小,隻怕難免被下頭那些刁鑽婆子哄了。所謂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這時候不用你舅舅、舅母,更待何時?”
趙國基與其妻?舅舅趙國基倒是個本分的,素日裡也不曾如何惹事,隻是難免對趙姨娘言聽計從。如今隨在賈環身邊兒,倒是許久不曾見過;其妻卻不是個省心的,仗著與趙姨娘有親,沒少欺負那些沒根腳的仆婦。
若果然重用這二人,來日還不知要鬨出多少風波來呢。探春當下便有心拒絕,可一想到推拒之後趙姨娘定會大鬨一場,這到嘴邊的話就轉圜了一番。道“姨娘說的在理,隻是如今管家可不是我自己個兒的事兒。”
“怎麼說?”趙姨娘問。
探春便說了方才情形,說是王夫人交代了,自己與寶釵一並協理家務。
趙姨娘頓時蹙眉罵道“寶姑娘又算哪個?她又不姓賈,就算要給賈家做兒媳,也沒有不過門就管家的道理。”
探春緊忙掩其口道“姨娘輕聲些,平白得罪了人!”
趙姨娘卻是不理“得罪就得罪,什麼寶姑娘、玉姑娘的,一個個鼻孔朝天,何時待見過我與環兒?再者說了,太太方才跟老太太說的可是單你一個管家,怎麼過後就反悔了?嗬,我就知她沒那般好心。三丫頭,你快去尋老太太拿個主意,不然生生就被人給哄了!”
還有這等事兒?探春心忖,趙姨娘這話極容易驗證,因此也犯不著扯謊。如此看來,自己被推出來不過是王夫人的權宜之計,太太心中真正屬意的是寶姐姐吧?
探春心下略略失落,旋即生出一股子豪氣來。暗忖那又如何?如趙姨娘說的那般,寶姐姐再有能為也不姓賈,自己個兒可是正兒八經的賈家姑奶奶!
不過是管製家務,探春早就瞧著府中亂象不滿了,此時正要一展所長,又何必在意那背後的雞零狗碎?
拿定心思,探春安撫趙姨娘道“原是這般,隻是我不好越過太太與老太太回話。”
先前玉釧說王夫人吃齋念佛,探春心裡哪裡肯信?探春深知太太手段狠辣,若果然越級上報,隻怕來日有的是法子來磋磨自己呢。
因是道“姨娘也不用急,我才管家,不好胡亂動作,存著的不過是蕭規曹隨的心思。待時日一長,也有了些許威儀,到那時才好動作。”
趙姨娘頓時連連頷首“三丫頭說的是,可得記著你舅舅、舅母啊,打斷骨頭連著筋,再如何也比外人妥帖些。”
探春含糊應了,趙姨娘這才讓丫鬟小鵲拿了個鞋樣子來,說是要給探春做一雙上好的繡花鞋,直把探春弄了個哭笑不得。
待好不容易將趙姨娘送走,正到了晚點光景,也不用侍書、翠墨去取了,便有婆子笑吟吟提著食盒送上門來。
那食盒鋪展開來,內中除了份例還多了一道糟鵝掌。那廚房的婆子諂笑道“這是柳嫂子的孝敬,用的材料都是今兒剩下的,沒用公中開銷。”
探春謝過,那婆子隨即點頭哈腰而去。
待其落座,探春瞧著比平日精致了許多的晚點不禁凝眉感歎“管家啊,從何著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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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過天來,探春用了早點,一早兒便去王夫人處聽吩咐。王夫人叫了各處管事兒媳婦來,當著眾人的麵兒定下探春管家、寶釵協理之事。
新晉管家姑奶奶探春果然蕭規曹隨,隻吩咐眾人各行其是便讓其散去。待自王夫人院兒離開,探春便往鳳姐兒院兒而去。
一來這大觀園、賈家內宅的仆役並不混同,須得在鳳姐兒院兒粉油大影壁前的倒座三間小抱夏廳處置事務;二來此番也是來問鳳姐兒取經。
鳳姐兒心下倒是對探春並無隔閡——三姑娘遲早是要嫁人的,再能為又如何?
因是鳳姐兒將探春迎了進來,攏在身邊兒也不藏私,將家中上下大事小情說了個清楚,直把探春聽得眉頭緊鎖。
“鳳姐姐,這般說來如今咱們家早就入不敷出了?”
鳳姐兒道“可不就是?隻是老太太與太太講究個體麵,又不願苛待下人,這下頭沒起子的奴才秧子自然趁機逮便宜就占。也虧得寧府的田土歸了咱們,加之前番又抄撿了賴家,不然太太還不知如何過這個年呢。”
探春感歎道“我說這月例銀子怎地越來越遲了。”
鳳姐兒知曉那銀子被王夫人放了出去,此時卻不好多嘴,隻笑道“這事兒你須得問太太了。”
探春感念,說道“多謝鳳姐姐提點,我如今好歹心中模模糊糊有了數。”
鳳姐兒笑道“都說三丫頭是個巾幗不讓須眉的,我看你不如趁著這會子好生管束了,免得來日咱們家積重難返。”
探春此時卻不好說這些,隻道“我如今方才管家,哪兒哪兒都不熟稔,可不敢胡亂動作,還是先看看再說。”
嫂子、小姑子間又說了一會子話兒,探春這才告辭而去。探春前腳剛走,拾掇齊整的平兒便也來告辭,她今兒還須得往莊子上走一趟。
鳳姐兒假模假式叮嚀了半晌,臨了才道“可惜我如今這麼個情形,實在不好往莊子上去。平兒你多勞動幾回,來日我叫二爺給你買些頭麵兒來。”
平兒笑道“奶奶說的什麼話,本就是應當應分的,難道我還來邀功不成?”
當下再不贅言,平兒匆匆啟程,往那城外小王莊而去。鳳姐兒送過了平兒,心下不由得略略犯愁。如今探春方才走馬上任,所謂新官上任三把火,那些丫鬟、婆子隻怕要比往日儘心,這卻不好往園子裡去了。
隻是錯過今日,隻怕往後再沒機會……鳳姐兒咬了咬牙,所謂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此番說不得要冒一番風險了。
卻說隔壁伯府今日卻來了客人。
李惟儉心下念著與鳳姐兒之約,便又憊懶了一日。早間習練過後便陪著傅秋芳說了半晌話,正要往後頭去問候寡嬸,茜雪便來回話道“老爺,外頭送了門貼,說是蘇州的顧老爺來訪。”
“哦?”李惟儉接過名帖掃量一眼,果然便是那顧萬中。李惟儉正要掃聽江南情形,略略思量便道“回一封請柬,就說老爺我今兒正好有空,讓顧萬中下晌來就是了。”
茜雪應下,趕忙往前頭去吩咐了。
李惟儉隨之往後頭去看過了寡嬸與兩個堂妹,略略坐了片刻便又往前來,結果迎麵便撞見的氣哼哼的琇瑩。
李惟儉瞥了一眼便笑問“哪個吃了熊心豹子膽的招惹了你?”
此言倒不是故意抬舉琇瑩,她雖姿容墊底,家世也尋常,卻有兩個兄弟都在李惟儉身邊兒,一個大管家,一個貼身隨從,等閒誰敢開罪了琇瑩?
琇瑩癟著嘴道“還能是誰?便是我那不成器的兄弟!好生生的日子不過,見天纏磨我,央著我求了老爺放他去軍中。”
吳海寧又來?
李惟儉道“你是如何想的?”
琇瑩噘嘴道“天天翻來覆去的說,煩也煩死個人,我看莫不如遂了他的意,左右如今前頭都是勝仗。”
李惟儉不禁暗自思量,這年月些許的軍事變革便能確立巨大的對陣優勢,大順官軍——尤其是京營——曆經幾次清微變動,積累到如今已完成了軍事變革,陣戰隻怕短期內再無敵手。
此時放吳海寧去西域好似問題不大?
又見琇瑩偷眼觀量自己神色,李惟儉哪裡還不知,這定是吳海寧已然說動了琇瑩。因是便道“你這做姐姐的都不心疼,我還能如何說?明兒我尋了王爺討個條子,不日便打發海寧往西域去。”
琇瑩暗自舒了口氣,又擔心起來“他才這般年紀,就怕性子一來衝在前頭。如今雖說連番大勝,總不免總有些傷亡。這要是——”
李惟儉嗤的一聲樂了,道“你那兄弟黏上毛兒比猴子還精,他才不會衝在前頭。”
琇瑩思忖一番,頓時也樂了“老爺說的是。我也不求著他光耀門楣,隻求著平平安安就好。”
這日到得下晌,那顧萬中果然來登門造訪。
到底是江南故人,李惟儉不免熱絡了少許。那顧萬中也是有眼色的,知曉李惟儉並不差銀錢,因是此番送的物件兒裡除了江南土儀,餘下的都是各色珍惜補品。
李惟儉在外書房接待了,開口便埋怨道“我又不差銀錢,下回登門再提這些禮物,我可就不讓你進門兒了。”
那顧萬中樂嗬嗬也不以為意,說道“伯爺不缺是伯爺的事兒,在下不送卻是在下的不是了。錯非當日托了伯爺的福,如今江南哪兒有這般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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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李惟儉問道“如今江南情形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