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邊廂定下計議,寶琴回得房中翻箱倒櫃一番,卻苦惱於身形而沒有合適棉衣。略略思量轉動心思,旋即叫了小螺道“你去與邢姐姐說,就說勞煩她將每日菜譜抄寫下來,如此往後也有個憑依。這十兩銀子送去,就說是潤筆。”
小螺應下,當即揣了銀子往知覺齋而來。到得內中,眼見邢岫煙正伏案觀量著一冊詩稿,便等了須臾才上前招呼了。
邢岫煙待聽命來意,緊忙起身推脫。那小螺年歲雖小,卻也是個能說會道的。隻道“這外頭報紙請人寫稿子還有潤筆,邢姑娘抄寫食譜得些潤筆又如何?再說那筆墨紙硯總要一些銀錢,更緊要的是邢姑娘的手藝。等閒大師傅,非親非故的哪個會將菜譜流傳出來?”
邢岫煙道“我不過是做些家常菜,哪裡就值潤筆了?”
小螺將銀錢強塞在其手中,笑道“姑娘也莫要跟我拉扯,這差事若是辦不好,回頭兒我們姑娘可是要責罰我的。邢姑娘也不想我受罰吧?”
邢岫煙推脫不得,心下一片溫暖,窮困之時有人伸出援手幫襯,這般心意總會讓人銘記。
小螺方才告辭而去,轉眼紅玉又來了。招呼過後,先行將一些銀稞子送了來,說道“伯府定例,都是每月初十放月例,這個月邢姑娘來的遲了一些,倒是不好結算。因是不如先行折算給付了,往後的循著日子放月例也好計算。”
這是報酬所得,卻也是一番恩情。邢岫煙心下感念,收了銀子道謝不已。
卻看紅玉又自身邊兒丫鬟手上拿了一件棉衣來,說道“傅姨娘如今有了身子,過往的衣裳都穿不得了。前些時日散去了不少,如今還剩下一些,邢姑娘若不嫌棄就拿去改改。”
一件半新的棉衣,又是一番恩情,邢岫煙推拒不得,隻好也收了下來。她不知寶琴與邢岫煙所思所想,隻道是李惟儉指使家中姬妾所為,因是心下不禁生出旖旎來莫非李伯爺真就對自己有意?又許是……僅僅是憐憫自己罷了?
邢岫煙往回走時,心下一時間思量不分明,頓時蹙著眉頭好生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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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點時,有婆子來傳話,說是王夫人顧念鳳姐兒院兒前的倒座三間小抱廈寒涼,因是便將大觀園正門前的輔仁諭德議事廳分撥了出來,供探春等素日裡處置家事。
探春謝過王夫人,起身便往議事廳而來,路上正巧撞見平兒。探春便尋過去說道“我有一件大事,早要和伱奶奶商議,如今可巧想起來。你吃了飯快來。過會子我也叫了寶姑娘,咱們三個人商議了,再細細問你奶奶可行可止。”
平兒應承了,隨即便道“三姑娘總要先說個由頭,免得我們奶奶問起了我什麼都不知。”
探春一想也是,便先行將胭脂水粉之事說了。
平兒答應而去,到得鳳姐兒院兒便將此事說了。鳳姐兒聽罷禁不住讚道“好,好,好個三姑娘!我說她不錯。隻可惜她命薄,沒托生在太太肚裡。”
平兒笑道“奶奶也說胡塗話了。他便不是太太養的,難道誰敢小看她,不與彆的一樣看了?”
鳳姐兒歎道“你哪裡知道,雖然庶出一樣,女兒卻比不得男人,將來攀親時,總有一種輕狂人,先要打聽姑娘是正出庶出,多有因為庶出不要的。
殊不知彆說庶出,便是我們的丫頭,比人家的小姐還強呢。將來不知哪個沒造化的,挑庶正誤了事呢;也不知哪個有造化的,不挑庶正的得了去。”
說著,又向平兒笑道“你知道我這幾年生了多少省儉的法子,一家子大約也沒個不背地裡恨我的。我如今也是騎上老虎了。雖然看破些,無奈一時也難寬放。二則家裡出去的多,進來的少凡是大小事仍是照著老祖宗手裡的規矩,卻一年進的產業又不及先時。
多省儉了,外人又笑話,老太太、太太也受委屈,家下人也抱怨刻薄;若不趁早兒料理省儉之計,再幾年就都賠儘了。”
平兒不禁憂心道“可不是這話!將來還有三四位姑娘,還有兩三個小爺,一位老太太,這幾件大事未完呢。”
鳳姐兒笑道“我也慮到這裡。倒也夠了林妹妹……嗯,與寶玉,他兩個一娶一嫁,可以使不著官中的錢,老太太自有梯己拿出來。
二姑娘是大老爺那邊的,也不算。
剩了三四個,滿打滿算著每人花上一萬銀子。
環哥兒娶親,也就花上三千兩銀子,不拘哪裡省一些也就夠了。老太太的事兒出來,一應都是全了的,不過零星雜項,便是拋費也不過三五千兩。如今再儉省些,陸續也當就夠了。
隻怕如今憑空再生出一兩件事兒來,可就了不得了。咱們且彆慮後事,你且吃了飯,快聽她們商議什麼。這正碰了我的機會,我正愁沒個膀臂!
雖有個寶玉,他又不是這裡頭的貨,縱收伏了他,也不中用;
大奶奶是個佛爺,也不中用;二姑娘更不中用,而且不是這屋裡的人;四姑娘小呢,蘭小子更小;環兒更是個燎毛的小凍貓子,隻等有熱灶火炕讓他鑽去罷。
真真一個娘肚子裡跑出這樣天懸地隔的兩個人來,我想到這裡就不服。
再者林丫頭和寶姑娘她兩個倒好,偏又都是親戚,又不好管咱家務事。況且一個是無心於此;一個是拿定了主意‘不乾己事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問她也難。
倒隻剩了三姑娘一個,心裡嘴裡都也來得,又是咱家的正人,這回又得了太太吩咐。
如今她既有這主意,正該和她協同,大家做個膀臂,我也不孤不獨了。按正理,天理,良心上論,咱們有她這一個人幫著,咱們也省些心。
若按私心藏奸上論,我素日得罪人太過,也該抽頭退步,回頭看看了;
再要窮追苦克,人恨極了,暗地裡笑裡藏刀,咱們兩個才四個眼睛,兩個心,一時不防,說不得就讓人壞了事!
不如趁著如今,她出頭一料理,眾人就把往日咱們的恨暫可解了。
還有一件,我雖知你極明白,恐怕你心裡轉不過來,如今囑咐你她雖是姑娘家,心裡卻事事明白,不過是言語謹慎。她又比我知書識字,更厲害一層了。如今俗語說,‘擒賊必先擒王’,她如今要作法開端,說不得便要拿我開端。倘或她要駁我的事,你可彆分辨,你隻越恭敬,越說駁得是才好。
千萬彆想著怕我沒臉子,和她一強就不好了。”
平兒不等她說完便道“你太小看了我,這等是非,我又豈能犯糊塗?”
鳳姐兒笑道“我是怕你心裡眼裡隻有了我,一概沒有彆人,不得不囑咐;既然你比我更明白了,我又能如何說?嘖嘖,不想你又急了,滿口你啊、我啊起來。”
平兒指著自己個兒的臉嗔道“偏說你!你若不依,這不是嘴巴子?再打一頓就是了。難道這臉上還沒嘗過的不成!”
鳳姐兒笑道“你這小蹄子,就那麼一回還要記多久?罷了,過來坐下,橫豎沒人來,咱們一處吃飯是正經。”
當下主仆二人一並落座用晚點,平兒心下暗忖,想來三姑娘也是怕落了鳳姐兒的臉麵,這才隻叫了自己不曾叫鳳姐兒,如此中間也有個轉圜。
鳳姐兒用著碧梗米粥,不禁偷眼掃量平兒,心下卻已然拿了主意若想神不知鬼不覺,總要將平兒也一並拖下水才好遮掩。想到此節,鳳姐兒不禁心下忿忿,暗忖著來日又要便宜那頭野牛了!
平兒陪著鳳姐兒吃了晚點,服侍盥漱畢,方往議事廳來。進的內中隻見院中寂靜,隻有丫鬟、婆子等在窗外聽候。
平兒進入廳內,就見探春、寶釵正說著隔壁伯府之事。見她來了,探春便命她腳踏上坐了,隨即說起胭脂水粉采買之事來。
“我想的事不為彆的,因想著我們一月有二兩月銀外,丫頭們又另有月錢。昨兒又有人回,說我們一月所用的頭油脂粉,每人又是二兩。如此,重重疊疊,事雖小,錢有限,看起來也不妥當。你奶奶怎麼就沒想到這個?”
平兒笑道“這有個原故
姑娘們所用的這些東西,自然是該有份例。每月買辦買了,令女人們各房交與我們收管,不過預備姑娘們使用就罷了。沒有我們天天各人拿著錢找人買頭油又是脂粉去的理。
所以外頭買辦總領了去,按月使女人按房交與我們的。姑娘們的每月這二兩,原不是為買這些的,原為的是一時當家的奶奶、太太或不在,或不得閒,姑娘們偶然一時可巧要幾個錢使,省得找人去。
這是恐怕姑娘們受委屈,可知這個錢並不是買這個才有的。如今我冷眼看著,各房裡的我們的姊妹都是現拿錢買這些東西的竟有一半!
我就疑惑,不是買辦不得空,遲些日子,就是買的不是正經貨,弄些使不得的東西來搪塞。”
探春聞言便笑道“你也留心看出來了。不得空是沒有的,也不敢,隻是遲些日子,催急了,不知哪裡弄些來,不過是個名兒,其實使不得,我們依然得現買。
就用這二兩銀子,另叫彆人的奶媽子的或是弟兄哥哥的兒子買了來,才使得。若使了公中的人,依然是那一樣的。不知他們使了什麼法子,是鋪子裡壞了不要的,他們都弄了來單預備給我們?”
平兒笑道“買辦買的是那樣的,他買了好的來,買辦豈肯和他善罷甘休?又說他使壞心,要奪這買辦了。
所以他們也隻得如此,寧可得罪了裡頭,不肯得罪了外頭辦事的人。姑娘們支使奶媽子們,他們也就不敢閒話了。”
探春道“因此我心中不自在。錢費兩起,東西又白丟一半,通算起來,反費了兩折子,不如乾脆把買辦的每月蠲了。
此是一件事。第二件,我方才往會芳園走了一遭,你看會芳園比咱們這個如何?”
平兒便道“當日起園子時寧府還在,咱們這大觀園還占了一部分會芳園呢……算算會芳園能有咱們一半?”
探春道“我方才與傅姨娘說閒話,誰知這會芳園,除她們戴的花、吃的筍菜魚蝦之外,一年還有人包了去,年終足有三百兩銀子剩!我這才知道,一個破荷葉,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錢的!”
一旁的寶釵心下頗不以為然,隻道探春太過斤斤計較。因是寶釵笑道“真真膏粱紈絝之談。雖是千金小姐原不知這事,但你們都念過書,識字的,竟沒看見朱夫子有一篇《不自棄》文不成?”
這前頭的話也就罷了,不過是說探春不知柴米油鹽,其後話鋒一轉提及《不自棄》,意思是勉人自勵,而莫要將心思放在那雞毛蒜皮、省幾兩銀子的事兒上。
探春聽了頓時心下不悅,麵上卻笑道“雖也看過,那不過是勉人自勵,虛比浮詞,哪裡都真有的?”
寶釵馬上反駁道“朱子都有虛比浮詞?那句句都是有的。你才辦了兩天時事,就利欲熏心,把朱子都看虛浮了。你再出去,見了那些利弊大事,越發把孔子也看虛了!”
這話說的愈發不客氣了!
探春雖還笑著,笑道“你這樣一個通人,竟沒看見《姬子》書?當日姬子有雲登利祿之場,處運籌之界者,竊堯舜之詞,背孔孟之道。”
寶釵笑道“底下一句呢?”
探春笑道“如今隻斷章取意。念出底下一句,我自己罵我自己不成?”
寶釵道“天下沒有不可用的東西,既可用,便值錢。難為你是個聰敏人,這些正事,大節目事竟沒經曆,也可惜遲了。”
寶姐姐這話滿是譏諷,意思是你既然這麼聰明應該去辦大事,沒有經曆過大事太可惜了。
平兒見二人彼此懟起來了,趕緊過來打圓場說“兩位姑娘可憐可憐我,這尋章摘句的我可一句都沒聽懂。我看不若叫了姑娘們來,也不說正事兒了,就看兩位姑娘講學問吧。”
平兒這一打岔,寶釵也就不再與探春糾纏,但也沒有往後退的道理,因是說道“學問中便是正事。此刻於小事上用學問一提,那小事越發作高一層了,不拿學問提著,便都流入市俗去了。”
寶姐姐的意思是事情雖小,但道理還是應講清楚,你探春摳那點小錢就是不妥!
聞聽此言,可把探春氣了個七竅生煙。心下不由得思量起儉四哥先前所說,這寶姐姐滿口大道理,正經主意一個沒有,眼看著就是來攪局的。如今總要想個法子先將其趕出去才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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