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一日夜,天空繁星點點,四野萬籟俱寂。
離蕭關隻有三十裡了。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張駿覺得離開涼州後,越往東行,胡人越多。
也就是說,武威、長安之間,存在一個巨大的胡人紮堆聚居區。
這個區域內,胡人人口占據了絕對優勢,漢人豪族星星點點般分布其中,如汪洋大海中的礁石。
這個看法或許有些偏頗,畢竟從長安至涼州,有南北兩條路呢,而他們走的是北線。
但南線的秦州也好不到哪去,他很清楚。
如今他們所在的地方名字很有意思:高平。
其實就位於隴山尾閭。
涇水發源於此,流向東南。
高平川(固原清水河,非呼和浩特清水河)亦發源於此,流向西北。
附近還有一些其他河流,地當涇、渭、河間高處,而地勢相對開闊,可謂又高又平,故漢時便有「高平」之名。
高平現在是氏羌的地盤,張駿弄不清他們屬於哪個部落,也沒興趣搞清楚,
反正他們還算乖順,入夜前送了些肉脯、乾酪、粟米過來,大概是唯一的安慰了。
想到這裡,張駿搖了搖頭,他怎麼為邵賊憂慮了起來呢?
兩名小妾帶著孩子進了馬車,開始喂奶。
妻子嚴氏帶著六歲的長女在摘洗葵韭,這是從附近一個菜園內取得的。
長史禕上門討要,皇甫家的守園人聽聞張西平後人在,沒有二話,親自送了半車過來,夠他們這幾十人吃好幾天了。
左司馬陰元、賊曹隗瑾則坐在火堆旁閒聊,聲音隱約可聞。
「張公病歿了。」陰元說道:「聽聞王雀一一王公取西海,眾軍鼓噪,於是抱病回返,逝於塞上翁城。」
「可惜了。」瑾歎息道:「高昌如何了?
「楊宣掛印而去,帶著僮仆於鄉野中開挖井渠,躬耕自食。」陰元道:「他倒是個有氣節之人,我不如也。」
張駿遠遠聽得,不知道心中是什麼滋味。
即便早就打定主意不再關注,此刻聽了,依然有些觸動。
他辜負了叔祖,也辜負了楊宣、宋輯、宋修這些忠心之人。
如果一覺醒來,突然時光倒流,回到了三月開戰前夕,他能力挽狂瀾嗎?
仔細想了想後,又頹然地低下了頭,他不能,結局是必然的。
「李柏降了。」陰元繼續說道:「離開了中原,樓蘭無法獨存。他不但缺乏兵員、器械,甚至連普通百姓都奇缺無比,指望著朝廷遷徙個幾百戶過去呢。」
「這不可能。」瑾搖了搖頭。
誰都知道遷走胡人,再遷入漢人的好處,但事實上往往隻能做到第一步,即遷走胡人,而無法做第二步。
說白了,掌握在朝廷手裡的人太少,
除非遇到非常嚴重的天災,摧毀了一個地方的秩序,產生大量流民,不然彆想這麼乾。
梁帝如此巨大的威望,也隻能通過貶謫罪人的方式來獲得人口。
「諸郡皆降,涼州是翻不了天了。」陰元道:「不過這樣也好,雖有些損傷,但不至於傷筋動骨。臨行前,我向金督建議在中原招募無家口之累的驍勇健卒,卻不知怎樣了。」
「金督應該不會久鎮涼州。」瑾沉吟道:「他多半還是會回到長安,對付楊難敵,然後圖謀漢中。」
陰元點了點頭。都督雍秦梁益四州軍事,不圖謀漢中乃至蜀中,難道整天睡大覺?
「不過,後方不穩卻也是件麻煩事。」陰元又道:「就雍秦二州這個狀況我看比涼州好不到哪去。大梁朝怕是要花幾十年來料理關西,二百年積弊,沒那麼容易的。料理不好,就是後漢百年羌亂,怎麼都平定不了。」
「司馬想那麼多作甚?」瑾笑道:「而今我等還不知歸於何處,想得太多,徒惹人笑。」
「也是。」陰元低笑一聲,道:「聞到飯香了,定是粟米飯和春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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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日走了半天,蕭關那破敗的城牆就已出現在眼簾之中。
大部隊停下了。
如狼似虎的軍士站在拒馬後麵,刀出鞘、弓上弦,一副虎視的模樣。
這是隨駕而來的關中府兵,一共九百人,在最外圍布設,盤查來往官員、軍士。
數千騎兵沒有下馬,而是靜靜等待命令。
他們大部分都是靳準從長安帶過來的匈奴兵,以靳部為主,雜了大量屠各、呼延、喬、卜等部落牧人一一當然,現在都是「新靳部」,部落吞並本就很正常。
換句話說,都是靳準較為信任、掌控力較強的私兵。
張駿掀開車簾,臉上表情豐富,似乎既有些許害怕,又帶著些他都說不清楚的幸災樂禍。
不過讓他失望了。
靳準第一時間下馬,然後令帳下軍官帶著部隊去尋找山穀宿營。
他隻帶了十餘名親隨,與站在拒馬後的府兵軍官交涉一番,然後便坐在道旁的一個草亭內,默默等待。
張駿有些失望,又有些了然。
靳準在武威可不是這個樣子。
破城之後,聽聞涼州府庫以及張氏府邸內的財物都被取走了。梁帝沒有出賞,於是隻好拿涼州財貨賞賜諸軍,靳準可是和金正狠狠爭吵了一番,聲音之大,連在營中羈押的張駿都聽見了。
但他敢和金正爭吵,此時卻不敢說任何廢話。邵太白積威之深重,張駿算是見識到了。
聯想到他做點什麼事都有人勸諫,頓時又恨了起來,看向彙禕、陰元、韓璞、瑾等人。
陰元感受到了目光,奇怪地看了張駿一眼。
韓璞懶得多看,隻觀察起邵兵。
涼州不是沒有悍勇之土,事實上文人都敢打敢拚。治中從事楊澹,昔年去見過南陽王司馬模,為了取信於他,當場割下了自己的耳朵,置於盤中,而後引經據典,曉以利害,最終阻止了司馬模派人取代張軌的企圖。
這種邊地士人,自有一股狠勁,與中原土人是不一樣的,奈何人心不齊。
不過邵兵看起來也頗有可觀之處。
就眼前這些府兵,技藝看不出來,精氣神卻非常不錯,一旦陣列廝殺,士氣會很高昂,忍受傷亡的能力會讓你吃驚。
這是韓璞的經驗,他不會看走眼。
「輸得不冤啊。」他輕歎道。
今後若能回涼州當官,小心思還是收起來點為妙。
唔,還得看著點其他人,彆讓那些腦子不清醒的人造反連累自己。
一行人等了許久,便聽得馬蹄聲。
很快,一少年帶著兩名文吏趕了過來。
「邵將軍。」拒馬後麵,帶隊部曲將立刻上前行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