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方的驛道儘頭,一支隊伍出現了身形。
仿佛平地一聲雷般,村莊、城寨一下子活了起來。
正在井邊磨鐮刀的少年蹭得一下就躥了出去。
正在田間摘菜的婦人正了正衣襟,著急忙慌地洗了把手,然後捋了捋秀發,小麥色的臉上竟然浮現出一絲動人的紅暈。
老翁背著一捆柴,定定站在路邊,看向遠方。
老嫗從雞舍中走出,手搭涼棚,瞪大渾濁的雙眼,仔細辨彆著出征大半年的兒子。
“終於回來了。”有人大聲笑道:“千金龍驤府的人三天前就回來了。”
軍府堡寨外的集市上,商徒們笑嗬嗬地,走到驢車旁邊,將較為貴重的商品取了出來,擺在攤位上。
他們剛從千金府轉戰至屍鄉,就是為了賺取班師歸來的府兵將士們手裡的錢財。
當然,不僅僅賣貨,府兵手裡往往還藏著不少好東西,急著出手換成錢,正是壓價的好時候。
卞盱的目光則被依著軍府城牆搭起的一座學堂所吸引。
學堂不大,也就不到二十名孩童在讀書,此刻微微有些騷動,紛紛東張西望。
卞盱對彆的沒興趣,隻為這所私學驚歎。
世家大族是有自己的私學的,一般都是本族子弟在教,學生也是宗族成員,花費其實不小。
校舍、教具、束脩等等,其中最貴的便是教具。
今人看來粗製濫造的麻紙,那會貴到天上去了,便是士族子弟都不一定家家用得起。
甚至直到晉末,紙張價格下降了不少,仍然十分昂貴,官府大量使用竹簡、木牘就可見一斑——曹魏年間偶爾用黃麻紙書寫聖旨,可見其稀罕程度。
卞盱見過家裡收藏的一部史記,耗費竹簡數千,幾乎可以當傳家寶。
在這樣一種情況下,漢魏時便是商人、土豪家庭都不一定讀得起或有門路讀得到書,晉時情況有所改善,因為紙張價格比曹魏年間有所下降,但同樣不樂觀。
如今是邵梁王朝開平六年了,麻紙的價格一降再降,使用竹簡、木牘的人越來越少,質地更好的藤紙開始嶄露頭角……
或許,正是這樣的改變,讓讀書花費大減,以至於連軍府都能辦學堂了。
就是不知道梁人怎麼解決書籍問題的,總不能靠手抄吧?那樣永遠不可能讓更多的人讀上書。
“嘩啦啦”一陣聲響,驚醒了正在思考中的卞盱。
他抬頭望去,卻見那二十名孩童跑出了學堂,大呼小叫著奔向了驛道,去見自己的父兄。
一個軍府好像有一千多家府兵?結果就這麼點孩童來上學。
除了花錢太多、家裡少個人乾活之外,讀書沒用可能也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原因。
天下真需要那麼多讀書人嗎?未必。
讀書識字、會寫公文的士人子弟已經足夠填充官位了,甚至還有大量富餘以至於能填充一部分縣吏,隻不過有的人可能不願意。
莊園塢堡遍地的情況下,也不需要那麼多會寫字算賬的商徒。
百姓不傻,隻讀幾年書是沒用的,讀十幾年、二三十年才有用,但也不一定有門路。如果最後還是在家種地,那就太可笑了。
門路是關鍵。
簡單來說,你得用這些會讀寫算賬的人,你得讓他們嘗到甜頭。
士族培養一個沒用的讀書人無所謂,這錢花了也就花了,承擔得起,但普通百姓呢?
府兵應該還算比較富裕的——卞盱扭頭看了看驛道上滿載各色財貨的馬車——但養一個“閒人”對他們來說也是不小的負擔,更彆說還要提供筆墨紙硯,如果到頭來一點用沒有,自然沒人來讀書,即便已經建起了學堂。
或許,這便是千餘戶府兵隻有二十個孩童上學的主要原因。
卞盱突然間似乎想通了一些問題。
軍府學堂、縣學、郡學、太學、國子學,環環相扣。
太學和國子學給非士族讀書人提供門路,讓他們看到讀書做官的希望,自然而然讓官學、私學興起。
但這還是不太夠啊,你還得給他們找門路,即便做不了官,那就去縣鄉當吏員,當不了吏員,也要提供其他生計,還得比種田賺得多很多才行。
不然的話,這錢真就白花了。
但不管怎樣,卞盱還是看到了積極的一麵。
邵勳廣設府兵,慢慢安定下來後,天底下的讀書人數量是在逐年增加的。
而他也在小心翼翼地觀察著,慢慢調整大政方針,加以引導,以達成他的目的。
北地風物確實不太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