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勳半張臉沒在陰影中。
童千斤忍不住在殿門口張望了一下,天子怎麼半天沒動靜呢?
邵勳輕笑一聲,振袖起身,喊道:「走,去丞相家裡逛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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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之後的王府十分冷清。
邵勳抵達後,算是給這裡增添了一絲人氣。
書房之內,蒙頂茶煮開後,清香四溢。
王衍輕啜一口,讚了一聲「好茶」。
邵勳沉吟片刻,道:「夷甫,這些年苦了你了。」
王衍一證,道:「此乃臣之本分,陛下何出此言?」
「你不用多說。」邵勳歎了口氣,輕輕按住王衍的手,說道:「當年我為陳公、梁公,在外征戰,你錄尚書事,鎮守洛陽。若無你,諸般事體哪那麼容易?」
王衍沉默。
就早期而言,他和今上確實是合作的關係,隻不過一主一從罷了。
沒有他,今上發動不了那麼多戰爭,後方也不至於這麼穩固。
這是事實。
「我太貪心了——」邵勳端起茶碗,又飲了一口。
王衍靜靜等著他說下文。
「我想把更多的土地都在手中,哪怕一時沒有能力控製。」邵勳說道:「警如遼東北王衍恍然。
天子說的遼東顯然不是遼東郡,而是整個遼地了。
如果說漢末、曹魏前期平州諸郡還是半羈摩、半實控的話,將近百年過去了,平州已然完全失控,連羈摩都談不上。
大梁朝若想治理,不是一朝一夕的工夫,且最多隻能實控一小部分。
從今往後二十年間,能恢複對柳城的實控就已經很成功了。
其他地方全是地方豪族和部落酋帥,他們認朝廷給的這張紙,那就是羈摩,不認就直接叛離了。
王朝初期,政治相對清明、武功較盛,這些部族大抵不會叛離,越往後則越難說。
天子對他說這話王衍看向邵勳,心中似有所悟,但伴隨著這股明悟,他心底又生出幾絲憤怒、難過乃至委屈。
「夷甫,琅琊王氏世代簪纓,文風鼎盛,若能教化胡人,則無往不利。」邵勳說道。
王衍沉默。
「夷甫,我欠你的,欠景風的,也欠———·虎頭。」邵勳輕聲說道:「今日此間無外人,所言皆交心之語。」
許久之後,王衍長歎一聲,道:「陛下想怎麼做?」
「遼東尚有中夏遺族,結塢自保。鄉間則多鮮卑、濺貊,好勇鬥狠、愚昧不堪。若多一些衣冠子弟定居,必能風氣大改。」邵勳說道。
王衍苦笑一聲,道:「琅琊王氏被發配西北不算,還要發配東北。」
邵勳聞言有些尷尬,立刻說道:「汴梁尚有許多琅琊王氏子弟,朕可下詔赦免。」
「陛下決心已定?」王衍問道。
「決心已定。」邵勳說道,說完又補充了句:「虎頭我所愛也,必不能虧待了他。」
王衍沒有說什麼。
真愛這個兒子,就不該打發到鳥不拉屎之地。
涼城、五原、漁陽三郡公受寵嗎?真受寵就該留在洛陽,而不是發配邊疆,為國守邊了,那是真有可能被胡人衝得稀裡嘩啦。
再者,人都喜歡留在繁華之地。
昔年司馬炎讓諸子之藩,一個個哭哭啼啼,使儘手段不想離京。藩國與洛陽的生活,
一個地一個天,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罷了。」王衍有些意興闌珊。
本就蒼老的容顏在這一刻愈發頹廢,仿佛所有希望都破滅了一般,整個人的精氣神以極快的速度萎靡了下去。
邵勳看得有些不忍,再想想王景風、王惠風姐妹,以及他和虎頭之間的父子親情,隻能胃然長歎。
對外人他狼得下心來,但對妻兒,卻做不到那麼絕。
他慢慢起身,離開了書房。
王衍獨自坐在裡麵,仿佛一尊雕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