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二,慕容皝吃過晚飯之後,帶著數百親兵出府巡視——不,現在可能應該叫燕王宮了,雖然還是以前的舊宅。
今天已是梁人攻城的第三天了,大街兩側門戶緊閉,一派黑燈瞎火的景象。
偶爾有一隊丁壯走過來,敲門某家門戶,將擔架上的傷兵送進去,囑咐其仔細照顧。
一般而言,這都是傷勢相對較重,不良於行的傷者,交給民家照顧,總比留在肮臟無比、臭氣熏天的傷兵營裡好。
與民家相比,大街上倒更明亮一些,四處是火把、火盆,人員往來不休。
守城才三天,傷亡不算重,故大夥的士氣還維持著,見到慕容皝時紛紛停下行禮,姿態畢恭畢敬。
馬道之上,許多軍士或席地而坐,倚靠在城牆上假寐,或竊竊私語,不知道在談些什麼。
斜對麵的營壘之中,鼾聲震天,那是輪換下來的兵士在休息。
晚風中偶爾傳來一陣毛骨悚然的痛呼,很快又消失不可聞。
慕容皝站立良久,靜靜看著刁鬥森嚴的城樓。
片刻之後,司馬韓壽從城頭走下,躬身行禮道:“大王,賊兵連攻三日,傷亡慘重,今晚應不會再來了。”
慕容皝點了點頭,問道:“我軍傷亡如何?”
“不到兩千。”韓壽說道。
還是有些大了。慕容皝暗暗心驚,他有些不明白,守個城怎麼也能有這麼大的折損。
跟在他身後的人聽了,嗡嗡議論了起來。
韓壽就著火光看了一眼,燕王身後跟了不少部落貴人,此刻交頭接耳,低聲說個不停。
一點規矩都沒有!這就是先慕容公及燕王父子兩代都看不上你們的根本原因。
不過韓壽也有些警醒,萬一燕王被這些人說動了,棄城而走呢?
梁軍三麵圍城,唯留城東一片,除了少許遊騎外,沒有半個營壘,很明顯是鼓勵他們出逃放任他們潰走。
守城時間越久,傷亡越大,城東那片空地的吸引力就越大。
“謹防梁賊夜襲。”慕容皝隻交代了一句,很快便離開了。
部分燕王府官員及部落貴人跟在身後,說話的聲音漸漸大了起來。
“才三天就死傷兩千人,半個月豈不是要死傷萬人?這還怎麼打下去?守不住啊。”
“從一開始就不該守。昔年莫護跋在作樂水遊牧,我們便不能回去嗎?雖說那地方被宇文氏占了,但打就是了,還怕他們?”
“即便作樂水打不下來,向東、向北退也行啊。何必與梁人正麵廝殺?他們來,我們走,他們走了,我們再回來。”
內史高詡聽不下去了,嗬斥道:“你們若走,梁人就不會追麼?就算成功逃脫了,梁人不知道你們在哪,宇文氏還不知道麼?就連高句麗,怕是都能略知一二。”
此言一出部落貴人們不說話了,但顯然是不服氣的,隻不過高詡地位較高,他們習慣性不敢反駁罷了。
但凡事總有例外,蘭勃之弟、烏洛蘭部大人蘭融冷哼一聲,說道:“宇文氏通風報信又如何?難道還怕了他們?實在不行,退入扶餘國境內,先搶一把,再將荒地占下來放牧,他們還有本事將我們趕走不成?這麼遠的路程,我不信梁人會追上來。”
高詡眉頭一皺。
朝堂上以前也有爭吵,但辯論個幾句,這些鮮卑貴人往往就讓步了。今天這般梗著脖子爭論,真的很少見。
凡事必有因。
燕王將這些貴人大量帶在身邊,或許已經說明了一些問題。
部落貴人們也不傻,敏銳的感覺到了自己地位的提高,氣勢便上來了。
郎中令陽景沉默地站在人群中央,他也嗅到了一絲不對味。
而今的棘城,涇渭分明,儼然變成了兩大群體。
部落貴人的主力在城外,在遼澤,在山中,他們不參與守城,頂多出擊時衝殺一把,大部分慘烈的搏殺都是漢地豪族的部曲私兵在打。
他們已經有陣子沒和自家子侄、自家部落取得聯係了,他們會不會很擔心?會不會有回去看一看的衝動?
陽景認為是有的,此乃人之常情。
這些人是一點都不想守棘城,還想依賴草原牧人對付中原大軍的辦法,避其鋒芒,暫時蟄伏,然後再找機會。
如果有機會投降歸順,且部落還是自己做主,他們一點不憚於投降。
反觀漢地士人,他們也不想跟部落貴人一起逃竄,去野外逐水草而居。那樣必然要改變生活方式,改變衣冠服飾,甚至子孫們連夏言都不會了。
當然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太苦、太窮了,他們受不了。
總之,城內這兩撥人是真尿不到一個壺裡。
平時就有矛盾,但慕容廆、慕容皝父子都偏向士人,而且這些士人確實挺有本事,領兵征戰也十分勇猛,部落貴人們縱然看不慣,也無話可說。
但到了國家麵臨生死危機的時刻,有些事情就糊弄不住了,裂痕已然產生,還越來越深。
就在氣氛有些微妙的時候,大隊人馬出城的動靜吸引了眾人的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