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玻璃窗外望了一眼,感覺到空氣裡的沉悶,仿佛陣雨要來。對麵的人沉默著不再說話,刀叉在牛肉上劃來劃去,劃得稀爛。
氣氛有點壞,他低著頭講了很多笑話,她終於被逗笑,笑得前俯後仰,突然僵著笑容來了句“舍不得……”
他聽著這聲音沙軟,抬起頭,隻見她瞳裡漾著兩泓清水,水中躍著蠟炬的焰。自己的嗓子突然也就啞了。埋頭嚼著牛肉,嚼著嚼著索然無味。
水一滴一滴地撲向玻璃桌麵,就像是外麵的陣雨,落在地麵先是稀稀零零的小圓點,漸漸地密密麻麻,將地麵都填滿。知道她這時已經淚如雨下了,他嘴裡慢慢嚼著,並沒有聽見任何啜泣或哽咽的聲音,卻始終沒有再抬頭,心仿佛成了被雨滴打亂的菡池。
沒過多久他娶了第一個老婆,是那個幫他進礦業公司的同學的妹妹,他並不愛,一年後他升職了,各種機緣結識了一位上層領導,叱吒風雲的宋姓貴人,那是總統的外戚。穩穩地站住了腳跟,他就跟那個女人離婚了。
她那時還沒跟喻三結婚。
他知道她恨他入骨,不然她後來不會嫁給喻三,更不會在嫁給喻三之後還不顧世俗的眼光、廣眾之下跟他談笑風生、若即若離;若隻是恨他而沒有入骨,她就會和他形同陌路,而不是用生命來跟他玩戲似的周旋……
邵振鵬從窗邊走回來,感覺喉嚨有點乾,端了一杯紅酒喝了口,大概是白天喝了太多的酒,此時好像有點醉意,其實像這樣半醉半醒的感覺是最好的了。轉著手裡的酒杯,紅酒如血,滑到杯沿又流回去。知道回不到過去,再憶的時候雖有牽掛、愧疚、遺憾……百感交集,但他並不後悔……
他從前很喜歡一位於姓官員的詩,尤愛作於民國元年、抒發革命成功的喜悅與豪情的那首“不信青春喚不回,不容青史儘成灰。低徊海上成功宴,萬裡江山酒一杯。”但此時隻喜歡那詩的後兩句。
沈瑛走過來,拿起一塊玫瑰糕準備吃,邵振鵬急忙打掉說“彆吃!”
沈瑛笑道“你不讓我吃,那你怎麼吃?”
邵振鵬道“已經壞掉了,我吃了才知道壞了。”
沈瑛道“你好像有心事。”
邵振鵬準備回答,突然聽見孩子的哭聲,就喊“奶媽?怎麼回事?”
沈瑛道“我去看看。”
他將那玫瑰糕蓋起來,丟棄在垃圾箱中。
從邵太太那裡出來,邵豫棠想起那張相片,又回房去四處翻找,還是找不到,去哪兒了呢?這些天他已經把辦公桌和臥室都翻了個遍,心想,可能是掉了。一點一點地回憶,“豐來”劇院那天拿出來看了,看完塞進了錢夾,錢夾在西裝口袋裡,回來他換了西裝,也就沒有再用那隻錢夾。發現相片不見的時候,正是重新用那隻錢夾的時候。那天從劇院出來,隻有接過喻靜姝的錢用過錢夾,之後就回來換衣服了。會不會就是那時掉的?喻靜姝有沒有看見呢?找機會問一問她。
靜姝不知道邵豫棠怎麼會有那張相片,但已經把相片那事給忘了,直到邵二爺婚禮這天都沒有想起來。
喻太太知道喻之原不想把女兒嫁到官宦人家裡,可能不太讚成這門婚事,暫時就沒有告訴他,心想訂婚也不會那麼快的,先讓靜姝和顧家少爺交往一陣,要是兩個孩子對彼此都有意,或許老爺也不會太反對的。要是靜姝還喜歡那邵豫棠,要是老爺執意不答應,隻有另想辦法了。
第二天黃昏,顧子銘如期而至,來請靜姝去看電影,來時攜了一堆禮。喻太太高興地收下,親自招待他,就讓王媽叫靜姝梳頭換衣裳,靜姝不想去。王媽就說“六小姐,顧少爺的父親馬上就要任陸軍司命了,我們喻家得罪不起啊。”
靜姝隻好去換衣裳,本想拉上冬恩一起,可是冬恩行李都收拾好了,馬上就要走了,冬恩昨天就看出些蹊蹺了,回來後就悄悄對靜姝說“姨母可能想把你嫁給那顧家少爺。”
靜姝也看得出來那顧子銘對她有點意思。不知道為什麼,她莫名地討厭他。也許因為前世被他這種紈絝子弟動手動腳地欺負多了,十分恐懼應酬,也根本不會應酬,在這一方麵跟美玉就是天壤之彆,每次都被齡姐罵。
顧子銘在喻家的客廳裡和喻太太聊天,聊著聊著眼睛盯著樓梯就直了,站起身來。喻太太回頭一看,靜姝手扶著欄杆站在樓梯上,她今天穿了一條白色的西式半身長裙,沒及腳踝,上身是一件長袖襯衫,襯衫是圓領的,露出了脖子,脖子上係了條絲巾,挽了個結。
見她全身上下捂得嚴嚴實實,喻太太眉頭一皺,脖子上那條絲巾怎麼看怎麼累贅,也不應該搭配長袖衫子的。心想皎皎怎麼給她打扮的呢,不知道她是出去約會的嗎?靜姝這丫頭自己也不會穿衣打扮的,人家姑娘出去約會就知道哪裡稍微露一下以吸引男士的目光。
顧子銘倒不這樣想,從前,夏天裡的那些約會對象都是巴不得在他跟前多露一點肌膚出來,最保守的小姐也穿了條及膝的連衣裙。她今天這身打扮讓他覺得格外優雅,他知道她可能是故意穿這麼嚴實的,雖然他內心也想看她穿得露一點,不過遮得越嚴實就越能引他遐想,也就越有征服她的欲望了。
顧家的司機開的車,顧子銘坐在後座,緊緊挨著靜姝,每次都裝作無意地碰到她的身子,碰一下她的臉就紅一下,顧子銘心裡偷樂,她紅一次臉紅他心裡的把握就多一分,卻不知道她紅一次臉她心裡對他的厭惡就更深一分。
靜姝挪了挪身子,問顧子銘“晚上去哪裡看電影?”
顧子銘道“還早,我們先去長寧路的如意樓吃個飯,我已經訂了餐位。”
汽車繞過中山公園,行到公園南側,長寧路1187號,正是聖瑪麗亞女校,過幾天就要開學了,校門外已經換了嶄新的標語,靜姝坐在車裡衝那校門望了一眼。
汽車漸漸轉入巷子裡,駛近一排酒樓。顧子銘發現沿路一家旅館附近停有邵豫棠的車,眼睛一掃,掃見車的後座裡還有個女人,就和邵豫棠挨坐在一起,兩人低著腦袋不知道在講什麼親密的悄悄話,顧子銘一時來了興致,心想他莫不是在這裡和女士約會的?汽車又向前行駛了數十米才到了如意樓,顧子銘對靜姝道“我看見了個熟人,我們一起過去打個招呼吧。”
靜姝道“你的朋友我不認識,不去了,你去吧。”
顧子銘已經下車繞過去為她打開了車門“你認識的,一起過去吧。”
靜姝走下車,突然被他握住了手拉著往那旅館附近停的車去。靜姝一開始還在想是誰,或許是從前喻六小姐認識的人,她不認識。不過一走近,馬上就認出了是邵豫棠的車,透過車前的擋風玻璃,她看見坐在駕駛位的並不是邵豫棠,副駕也有人,而邵豫棠坐在後座,旁邊有一位女士,那女士的胸正壓著他的胸,頭貼肩倚、耳鬢廝磨的。
靜姝彆過臉道“走吧。”
顧子銘卻把她拽得死死的,扯著往近走,坐在副駕的人一見有人靠近,馬上打開車門上前攔住他們道“請馬上離開。”
顧子銘道“這馬路是你家的嗎?我就想從這裡走怎麼了?”
那人擋住他的路,還是勸他離開。顧子銘心想行啊邵四,跟女人坐在車裡親熱還怕人看見了過來打擾,要找個保衛的攔著。硬要闖近前去,這下駕駛位裡的人也出來勸離了。
靜姝往車裡偷覷,正對上邵豫棠看過來的目光,邵豫棠馬上又伸手攬住那位女士的背往胸前拉了拉,嘴巴幾乎貼在了她的耳廓。靜姝乾脆背過身去。
他對她耳語“成功後,你到窗邊把窗簾拉開,我就知道了。”
她說“好的。”
他又道“三刻鐘的時間到了,如果還沒成功,你也到窗邊來一下,拉開窗簾再拉上,如果時間一到,窗簾沒有動,我再等半刻鐘,如果窗簾還沒動,我就當你失敗了,會上去救你的。”
她道“邵長官放心,我會成功的。”
他這才鬆開手,叮囑她道“小心。”
她點頭,準備去開車門,突然又被他拉住,放眼向窗外一看,眼睛也和他一起緊緊盯著旅館裡走出來的人,急道“他們竟出來了,會不會是因為顧少爺過來跟老譚他們拉扯,吵吵嚷嚷的讓他們聽見,察覺了什麼?”
邵豫棠道“有可能。”
“怎麼辦呢?”
邵豫棠沒說話了。
而旅館門前那兩個人就一邊抽煙一邊看著顧子銘他們,時不時朝他們車子上瞟一兩眼。顧子銘這時突然掙脫了,走過來敲打車窗,邵豫棠就降下車窗,對上他一張不懷好意的笑臉“邵四,怎麼光天化日之下,在馬路邊就……”
邵豫棠笑道“關你什麼事,比起你還是差遠了吧。”
顧子銘道“是不關我的事,我跟靜姝準備去如意樓吃飯的,看見你坐在車裡,我們過來跟你打個招呼,誰知你竟在這裡做野鴛鴦……”說完就牽了靜姝的手離開了。
等他們一走,她就笑著問他“那個女孩是不是不喜歡他喜歡邵長官你?我看她被他拉著一臉不情願的樣子,幾次移了目光來瞟你,靜姝,不會就是那個非常喜歡你的喻六小姐吧?”
邵豫棠不說話。
“糟了,他們好像盯上顧少爺了,跟上他們了。”
邵豫棠道“應該是察覺到了,看見顧子銘過來與我講話,所以認為與我認識,一會兒可能挾持他們脫身。”
她道“顧少爺可不能有個什麼閃失,咱們寧願不完成顧長官交的任務,也要保他的兒子毫發無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