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幽密林,疏影繚亂,驀地一聲巨響震天,林立古木驟然粉碎,散作齏粉四迸。
遍地狼藉中,一前一後兩道身影先後電射而出。
憶無心隻不過瞥見人影一閃,便即兩分,皇甫霜刃由空中翻身,飄然落地,看來並無大礙。
但修為更深的女暴君卻能從中窺見更多。
人在半空須臾轉過,連番交鋒不休,看似平分秋色,但皇甫霜刃竟是稍落下風。
持握百代昆吾的手微微痙攣,宣告並不平靜的內心,皇甫霜刃目光緊鎖向前,顯是嚴陣以待。
灰塵滾滾,蒙蒙一片,像起了場霧,霧中一條瘦長人影緩步邁出,仿佛跨過歲月滄桑。
“大千光明,沉淪眾生。凡人皆有心魔,凡心動,心魔動。”
喑啞語聲如同乾柴撕裂,沙嘎難聽,麻衣僧履形容枯槁、膚色漆黑如鐵的念荼羅自林翳陰影中緩緩現出修羅怒相。
戰局紛亂欺擾佛心清淨,大智慧決施雷霆手段,一懲失途善信。
“苦海無涯,回頭是岸。”
精簡八字冰冷尖銳,刺痛鼓膜之餘,皇甫霜刃乍感一股無由恐怖籠罩方寸蒙昧靈台。
“什麼是恐懼,恐懼自心而起,無端無由,你……”雙手合十的念荼羅咬字徐徐,暗運神通,“會怕嗎?”
像是懼而忘語,不答的皇甫霜刃自顧出劍,劍底求生力爭勝算。
浩劫之劍隨手一揚,符咒動,劍光閃,殺招極出,幻變萬端。
“冷鋒無情,易將人傷。”喟歎一語擲落,不閃不避的念荼羅挺身應招,“止惡·斷魔印!”
掌按梵字掬月一捧,水中色,荷塘影,悉化金蓮盛綻,消融五厄災苦。
枯木掌心一引霜冷長鋒,還珠樓主空門頓開,大智慧元功再提正念迷航,右手倏翻推星望月,沛然佛威廣懾紅塵。
這一掌本意剛直雄渾,皇甫霜刃閃電出手天殊法印一擋大千光明,反應可說迅快已極,哪知念荼羅手臂關節似是活的,竟可向外彎曲。
雙掌未接變中生變,猝不及防下皇甫霜刃結結實實地挨了水中捉月似的一擊。
池差半寸身即受創,皇甫霜刃聲勢再落,大智慧雙掌飛揚,拉開架式,南海禮佛、金玉瓦礫、人命呼吸,一連三發,出手迅捷,在皇甫霜刃背心、肩頭、左胸、右腿、咽喉五處都用手指輕輕一拍。
近身肢接,昆吾鋒銳難展,一時反成滯礙,五記重手,還珠樓主擋二遭三。
眼看皇甫霜刃左右支絀,節節敗退,從旁觀戰的女暴君纖眉一皺,似覺端倪。
伴隨戰局推移,逐漸流逝的不止體力。
迷濛的視線中,不可止的戰栗源自沒來由的恐懼,皇甫霜刃應招走劍破綻更露。
捉準時機,念荼羅左手倏地劈出,佛光驟起,普照金頂——“圓明寂照!”
晦暗的眼眸無始無明,皇甫霜刃儘舍六識閉鎖心扉,一任本能自然,隨性求活。
就在大智慧將要觸及還珠樓主天靈的刹那之間,幾乎是千鈞一發之差,人,已先掌力推動翻躍而出!
佛手落空,但如洪濤裂浪的掌風已自追向半空人影。
皇甫霜刃猛提真氣,使記梯雲縱,拔身轉上七尺,然而掌風咬定不放,緊接激升七尺,他複以千斤墜之勢下沉,掌風同樣陡地隨而下擊。
浮雲去來足未點地,人已往斜側竄了出去,但掌風跟著斜劈過米,皇甫霜刃健腰一擰蛇行狸翻總算將之晃開。
轟隆一聲,塵土四揚,林毀地坍,滿目瘡痍,皇甫霜刃這才掠身而起,手按劍柄,百代昆吾赫然歸鞘懸垂腰間。
心知視覺難分真假界限的他索性閉上雙眼:“大師掌力果真非凡。”
“阿彌陀佛!”
一字一頓鏗鏘有力,執著心起的大智慧一意孤行,全身骨節格格作響宛若一塊燃燒著的乾柴,因憤怒之火而致劈啪有聲。
展動身法八步趕蟬,搶上前去的念荼羅又是一掌擊落。
在這間不容發的電光火石的刹那,皇甫霜刃的胸膛前,突然多了一件東西!
藏在鞘中的百代昆吾斜封身前一擋。
念荼羅右手便即捶在木鞘上,一聲澎湃好比天雷炸響,皇甫霜刃身形隨即倒射而出。
可是大智慧後發先至,人在半空中已追上了他,衣袂掠起薄鐵扇風一般的尖嘯,豁地又是兩掌齊發不二法門!
鬥然一聲清叱,皇甫霜刃一劍劃下有鳳來儀,勁氣如虹,劍仍在鞘中,偏偏巍勝泰嶽,沉似淵藪。
這一劍氣勢渾宏,但並非無堅不摧,念荼羅驟撤回一掌,格往昆吾,另一掌不減淩厲攻勢。
掌劍同運武息周斂,勁裡藏氣,動無定則,皇甫霜刃以無招應有招,有意無意隨性揮灑,回敬智慧圓覺。
蓬地空響一拍兩散,念荼羅不再進逼,穩下身形的他但覺左手五指近乎完全震折,痛入心脾。
‘皇甫霜刃采取守勢以應,不見敵意,心魔正念無從施展,隻能采取強攻。’
情知神通玄虛已遭看穿,心念把定,大智慧沉聲一納,登時氣貫周身,一股龐然佛力竄身而出,化為頂天立地之恢弘卍字——
“般若指!”
在指掌變化中,有金燦佛光宛如脫胎而來,凝結似霰激蕩梵海。
極招醞釀須臾擊到,皇甫霜刃不閃不避,使記手揮琵琶,左掌陽、右掌陰,睜眼目光凝視左臂,雙掌慢慢合攏,竟是凝重如山,卻又輕靈勝羽。
衣袂風飄,雲手納勢,襲向皇甫霜刃之銳利指勁,宛若泥牛入海。
水波陰影下銀芒流轉化印一綻,陰陽如磨,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眼看指力反襲逼至,念荼羅反手畫圈金剛般若,掌力不絕源源催出,這才將之化解。
連番運作自相矛盾,皇甫霜刃猶原藏鋒守意,看似被動,大智慧卻知,一對一的戰鬥,地門先手已失。
‘所幸,吾不是一個人。’安然低眉的念荼羅儼似智珠在握。
濃重又飄渺的霧氣倏忽彌漫,掩映極端冰冷的一刀橫斷,鬥然欺近皇甫霜刃斜側的逾霄漢踏步轉身,手中疏溣孤切——
“刀聽萬古愁!”
“劍睨千秋塵!”
信口杜撰對詞工整,皇甫霜刃招行無端,劍氣如毫點落八方,百代昆吾平平伸出,劃出一條曲曲折折的弧線,快不眨眼地將雲間獨步極招一破到底。
“嗯?”
招未動,氣受製,逾霄漢遁行奇步詭異難測,身影有一瞬間迷幻如霧,奈何總是不離點睛之筆。
飄然數招,各顯精妙。
雲間獨步隻覺眼前人劍鋒起落宛若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影、招有儘而意無窮。
掌下疏溣急急變調,招一轉,禪宗徹悟回敬羚羊掛角——“由衷之刀!”
霧氣再度彌漫,聚攏浮飆,浩蕩的匹練刀芒,帶著寂滅破敗之氣,一嘯生風。
然而精悍深邃的劍芒潛發如翳霾似墨染,匠心獨具之斷簡殘章儘掩雲流騰風。
藏於鞘中的百代昆吾與輝映雪光洗練之疏溣交擊數合,一聲悲鳴源自刀鋒,逾霄漢飲敗。
皇甫霜刃長袖一揚,百代昆吾前指便待製服雲間獨步。
背後忽來峻風烈烈,獨眼龍足踩虎步,單刀直取還珠樓主。
仁道一斬!
質樸的影,黝黑的刀,未見鋒芒,偏偏教人無從漠視。
身形陡轉,眸生烏芒,視線相觸刹那——
“幻術?”獨眼龍方覺不對,金刀已入霜刃掌握,一片仁心遽然沉淪無間夢魘當中。
趁此時機,陰寒刀氣徑取皇甫霜刃心腑——“刀平六道!”
與此同時,念荼羅掌開佛印懾服外道,試圖挽留荒野金刀。
這廂兩人腹背受敵之際,倏然,刀成劍,劍變刀,奇幻無方分對苦行修者。
昆吾念荼羅,金刀逾霄漢,重整戰局。
劍指佛心,百代昆吾蒙昧大千光明,刀懲天護,荒野金刀怒斬六道無常。
左右互搏加持隔空操體,領悟自成的皇甫霜刃長聲一笑,搶注版權:“神君入戲·鬼帥登台!”
彼在方外觀山景,靜聞域外亂紛紛。
‘中苗聯手,而且是苗王親自率眾出征,連錦煙霞姑娘也加入戰線,嗯……俏如來所言屬實,但此役成敗未知,如此,廣澤寶塔擴建的方向以及範圍也必須關注。’
置身事外冷眼處事的鱗族太子高高掛起分辨情勢。
‘那……啊,不對,那個地方……”
眼眸微移,四顧戰線走向,跟著驀地定住,北冥觴身心一震,趕忙匆匆離開。
‘可惡,預感成真了,廣澤寶塔確實有往金雷村方向擴建的跡象。嗯……雖然太虛海境正式入口地處偏遠,但現在尚有龍涎口能通往海境。若地門影響無遠弗屆,隻怕……’
蒼翠欲滴的竹海中,一道海藍身影急急而奔,鱗族太子心下焦灼,不想迎麵正遇意外之人。
‘嗯?周圍竹葉無風自動,這個人……’
猝不及防狹路相逢,莫名有感來者不善的北冥觴謹慎邁步求進,不露半分空門。
但見那人約莫而立之年,身穿黯紅儒服,獨臂扶搖似摶雲氣,飄然而來,麵目俊雅,說不出的孤高自賞。
就在雲與海錯身刹那,北冥觴率先挽留出聲。
“公子且留步,此地接近佛國地界,在下唐突,請問公子來此遊山玩水嗎?”
“在下隻是路過而已。”雁王道。
順手施為埋雷送師弟一份小禮的他現今似乎找到了更有趣的玩物。
“觀閣下一身貴氣、器宇軒昂,不知閣下稱謂?”
“北冥觴。”鱗族太子自報家門。
“太虛海境太子,是在下失了禮數。”
一語道破來人身份地位,上官鴻信欠身稍作致意禮數周全,神色分外純良。
境外人尊重態度入眼,不感有光更覺警惕,北冥觴狐疑道:“你我不過初次見麵,為何公子篤定我來自海境?又怎樣判定我就是太子?”
“莊子逍遙遊中所記,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裡也。素問海境有三大血脈,鯤帝、鮫人、寶軀。海境尊鯤帝一脈為王,以北冥為姓。”
廣博中原之學的雁王提及掌故軼聞如數家珍。
“再觀閣下手上所持戲珠,衣著矜貴,氣質談吐無一不入王室貴族之相,故妄自猜測,若有冒犯,請閣下切莫見怪。”
“公子真是好眼力,”鱗族太子皮笑肉不笑地捧了一句,“想來,亦非常人也。”
“太子讚謬了,在下隻是一名忙裡偷閒的常人而已。”上官鴻信口吻依舊謙和。
然而對這個說法,北冥觴持保留態度。
“海境鎖國已久,公子能以在下的姓氏、衣著甚至手上的戲珠直斷吾太子身份,就算是常人,也該是有心人無誤。”
不置可否的雁王接續話題侃侃而談“”“據始朝所載,北冥氏族人各懷有誌,家族大亂,互相斬殺,外族趁火打劫,使北冥嫡係一度減少。為保留種族,嫡係被迫隱去本姓。隨後,北冥一氏在中原便不再複見。”
‘他在暗指海境三脈之爭。’北冥觴眯了眯眼,隨即灑然一笑不露形跡,“哈,不過是中原世人所謠傳罷了。”
“不儘然吧。”雁王做下論斷。
“吾以為海境所有相關佚事會因為鎖國而被中原世人淡忘,想不到仍是被有心人所關注。”北冥觴歎息,跟著毫不掩飾全開氣場企圖壓迫,喝問道,“既知本太子身份,卻仍說出這番言論,公子還真是好膽識!你是誰?”
毫不在意自放空城的上官鴻信負手臨風,答得輕描淡寫。
“雁王!”
一語擲地,氣氛詭變。
“你就是……雁王。”全神戒備的北冥觴暗暗握緊腰後混天拐。
稍稍側首矚目一眼,羽族的視力一向很好,隻一眼,上官鴻信心中有數。
“太子袍內所配掛的兵器,很特彆。”
‘難道他識得混天拐?嗯……’
將信將疑的鱗族太子忍不住又握緊了幾分混天拐。
“可惜,因太子長途跋涉,兵器配掛的角度,下垂了三分。”雁王點評道,“與敵對戰之時,雖不致命,卻也影響了第一擊的出招速度。”
說話間,眼看著北冥觴臉色逐漸難看起來,上官鴻信索性反其道而行之。
“我並沒惡意,當然,你也可以繼續戒備我。”
聞言,隻覺無端提防舉動宛若戲伶徒然見笑大方,逆反心起的北冥觴遂鬆開緊握混天拐的手掌。
“若真有不軌的意圖,雁王又何必自曝身份。”鱗族太子頗為不自然地找補了一句。
見狀,上官鴻信輕笑一聲:“哈。”
心下更覺窘迫的北冥觴轉移話題道:“雁王找上本太子,必有利益所趨,開門見山吧。”
“與其說是利益,不如說,我們有共同的目標,地門。”上官鴻信說。
“雁王的消息從何而來?”北冥觴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