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瑟琢磨著布萊克威爾口中的‘亞瑟時刻’,他的心思全放在揣度沙皇的用心上,以至於都沒有察覺到下屬不自然抖動的嘴角。
“不過你說的確實很有道理,沙皇不是那麼容易妥協的人,如果他在這裡退卻,他就肯定會在其他的地方大肆索取。我甚至可以推測,沙皇原本就有可能在考慮從摩爾達維亞和瓦拉幾亞退軍。畢竟,對此不滿的除了英國以外還有奧地利。但如果他主動退卻,那就不能將撤軍當做談判籌碼來使用……弄不好,他早就在等著我們向冬宮提出抗議,這樣的話,他從多瑙河流域撤軍就仿佛是在尊重不列顛的意見了。”
布萊克威爾聽到這話,頓時像是想起了什麼似得,他又抽出一份文件放在亞瑟麵前:“這……還真有可能。沙皇的行動好像確實是在向咱們、奧地利人和奧斯曼人釋放善意。今天早上冬宮在宣布撤軍的同時,還宣布放棄了先前《亞德裡亞堡條約》中規定的奧斯曼帝國對俄國的賠款。並且沙皇剛剛還召見了奧地利公使,重申了俄國願意與奧地利共同維持奧斯曼帝國領土完整的願望。”
亞瑟聽到這話,稍稍放下心,不過,他的屁股剛剛挨在凳子上,轉瞬又站了起來:“那俄國與奧斯曼締結的那份密約呢?沙皇有沒有放棄在戰時可以要求奧斯曼封鎖達達尼爾海峽和博斯普魯斯海峽的權力?”
布萊克威爾翻開文件,遺憾的搖了搖頭:“看來,您的懷疑是有道理的。沙皇陛下的讓步,應當就是為了保留這項我們最不能容忍的權力。不過,比起寸步不讓,起碼俄國人給了不列顛一個台階。外交大臣帕麥斯頓子爵在這個問題上不至於向國王陛下和艦隊街交白卷,對於咱們駐俄使館而言,也算是功績一件。想讓俄國人在海峽封鎖權上鬆口,估計不是一時半會能解決的。”
亞瑟扶著前額,他坐起身倒了杯茶:“果不其然……看來我是撞大運了,撤軍是沙皇一早就盤算好的,我隻不過正好撞上了他的計劃……”
阿加雷斯聞言嗤之以鼻道:“是嗎?那你可真是有個好運道啊!我親愛的亞瑟。”
亞瑟聽見紅魔鬼這陰陽怪氣的語調,倒茶的動作稍稍僵了一下。
不知為何,他的耳邊忽然響起了塔列朗曾經對他說過的話——我從不避諱我是個有能力的國務活動家,但我也從不會把自己的作用看的太高。無論如何,不應該把一個風向儀當成指南針,不應該將羅盤當成旋轉門。所有的人都是有用的,但沒有一個人是不可或缺的。如果我看起來不可或缺,那不是因為我真的促成了什麼,而是由於大夥兒喜歡我。所以,如果一定要把功勞送給某個人,他們都願意把功勞送給我。
沙皇喜歡我?
亞瑟覺得這個推論聽起來實在荒唐。
雖然那個法國老瘸子這輩子很少說什麼錯話,也不曾做過什麼錯事,而且在選邊站的政治遊戲中永遠能拔得頭籌。
但是,迷信他也不是什麼好事。
因為除了確切的科學,沒有什麼可以阻塞言路,對於任何事情,人們都可以發表不同的看法。
喔!該死!
這句話也是他說的!
深陷塔列朗迷宮的亞瑟終於明白了當年拿破侖的感受,作為一個驕傲的人,你真的很難不想砍死這個瘸子。
但是你絕對不能這麼做,因為你總要慎重考慮塔列朗說的究竟是不是對的,而在大部分情況下,這瘸子總是對的。
不過,雖然這個推論很荒唐,但不如先將其作為一個假設。
雖然亞瑟在外交方麵隻是新手,但是他查案的老手藝可還沒有丟。
查案就是不斷排除各種可能性,最終留下最接近真相的那一種可能性的藝術。
亞瑟重新坐回椅子,手指無意識地輕敲著桌麵:“亨利,去幫我列一份名單,其中要包括最近冬宮裡與沙皇接觸密切的官員,尤其是那些對奧斯曼事務發表過看法的人。”
“全部?”
“沒必要提供全部。”
“明白了,爵士。”
“前提是你不在乎自己的晉升速度。”
“呃……”
布萊克威爾聽到這個命令,忽然覺得這王八蛋最好還是回棺材裡再躺三天比較好。
他今晚原本約好了要參加一場彼得堡名媛雲集的文化沙龍,為此他特意置辦了一身漂亮的晚禮服,並且還訂製了一塊嶄新的懷表。
但爵士的一句話,卻讓他的美好願望全部落了空。
亞瑟看到布萊克威爾那副黯然神傷的模樣,忍不住教訓道:“亨利,平時就叫你多讀讀書,結果你不以為然,還說什麼外交部的各種手冊就已經足夠了。”
他掏出桌上那本普希金送他的《道德經》推到布萊克威爾的麵前:“現在我問問你,作為文化參讚的私人秘書,這上麵的東西你看得懂嗎?”
布萊克威爾拐彎抹角的替自己辯駁道:“外交官確實應當掌握多門外語,我會的雖然不多,可是……會拉丁語、希臘語、俄語、法語湊合也夠用了吧?”
“也就是說,你看不懂?”
布萊克威爾隻當亞瑟是在耍官威,他瞥了眼滿書的方塊字,篤定了亞瑟肯定也看不懂。於是假裝虛心請教,有心揶揄道:“您如果不介意的話,能替我解釋一下嗎?”
“哼!”亞瑟瞧破了他的心思,有心敲打道:“我恒有三寶,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亨利,這三條,你真是一條不落,全都犯上了。”
“您還真懂啊?”布萊克威爾聽得一愣一愣的:“您該不會是胡亂編的吧?”
亞瑟見這小子油鹽不進,趕不上萊德利一半機靈,正要把他好好修理一番。
不成想門外跌跌撞撞的闖進個小隨員,開口向亞瑟報告道:“爵士,外麵來了個俄國外交部的翻譯官,叫亞金夫·比楚林,說是普希金介紹來的。”
“比楚林?”
亞瑟還記得這個名字,這是普希金提到的那位不信上帝的神甫,而且他最近好像還正在翻譯從中國帶回來的諸多典籍。
亞瑟扔下秘書起身理了理衣領:“比楚林先生說了他今天是來乾什麼的了嗎?”
“那倒沒有,不過他給我塞了一份報紙當做憑證,說是如果您不相信的話,就把這份報紙交給您。”
“報紙?”
亞瑟從隨員手中接過報紙,迎麵便是密密麻麻的漢字。
報紙的頭一篇便是《法蘭西國作變平複略傳》
於那二十六年間,亂臣武官之盛名不少,隻是有一個蓋世之名從古至今罕有可比者,其名呼破拿霸地,又呼拿破戾翁,兩名可單使,又可雙用,雲:拿破戾翁破拿霸地。他自稱雲大皇帝——拿破戾翁也。
乾隆二十六年間,破拿霸地乃生在中地海內一海州,名呼戈耳西加。他父為訟師,或雲其母與武官苟合受胎而生他。拿破戾翁年輕時到法蘭西國京城,攻武學,十幾歲時做守大炮小武職……
亞瑟看到這裡,忍不住嘴角直抽抽。
不消多說,能給拿破侖想出‘拿破戾翁破拿霸地’這種信達雅的中文譯名,又胡亂編排拿破侖的出身,這種地道文章用屁股想都知道,九成九是英國人寫的。
果不其然,作者欄上麵赫然寫著:馬禮遜。
馬禮遜這個名字乍看起來或許還比較陌生,但如果提起羅伯特·莫裡森這個名字,外交部的不少人就肯定知道是誰了。
他正是新任駐華商務總監、在葡萄牙春風得意的查爾斯·納皮爾將軍的堂兄弟威廉·納皮爾勳爵的秘書兼翻譯官。
既然比楚林肯掏出這種壓箱底的好東西,那亞瑟自然是無論如何都得見上他一麵。
不說彆的,最少他得把這篇拿破戾翁破拿霸地的評傳給看完不是嗎?
如果時間充裕的話,他甚至還打算把這篇文章譯成法語給路易寄一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