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在彼得堡學術圈內有口皆碑的俄國漢學奠基人,比楚林的聲名可比他寒酸的打扮顯赫多了。
一件看似洗了無數次、已經失去黑色尊嚴的舊修士袍,袍子的衣擺已經被雪濕透,厚重的積雪壓得他肩膀微微下沉。
麵容凍得通紅,眉毛和胡須上掛著細密的冰霜,但他的雙眼卻閃爍著熱切的光芒,像是隨時能點燃周圍寒冷的篝火。
在這天寒地凍的日子裡,他卻依然穿著一雙東方風格的絲綢布鞋,這種不協調的穿衣風格使得比楚林在步履間總會散發出一種微妙的叛逆感。
窮酸,但又不至於窮的像個乞丐。
體麵,但又不完全體麵。
如果把他放在繁華的涅瓦大街上,就好比是一滴水掉進了大海,甚至連泛起的漣漪都無人察覺。
畢竟在彼得堡衙門裡辦公的小公務員,至少有一多半都是這樣的感覺。
比楚林先生身上唯一能讓人感覺出異樣的地方,也就隻有被他捧在手中的《聖經》和胸前掛著的小十字架了。
雖然他本人未必喜歡這麼打扮,但這也沒什麼辦法。
誰讓他爸爸是神甫,他爺爺是神甫,他太爺爺也是神甫呢?
在比楚林家族,就連《聖經》和十字架都是祖傳的。
天知道他們家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從事這個行當的,或許他們家乾這一行的曆史比羅曼諾夫王朝的曆史還要久。
在比楚林看來,他們家和羅曼諾夫家家唯一的區彆就在於,羅曼諾夫家是世襲沙皇,而比楚林家則是世襲神甫。
莊稼漢們想象不到沒有沙皇的日子,而且也同樣無法接受被他們視為宗教楷模的神甫家族中出了一個‘背離上帝召喚’的孩子。
自打亞金夫·比楚林一生下來,村裡人就都說他是天生要為上帝服務的。
循規蹈矩的在神甫家庭中成長,到了年紀便被送到喀山神學院進修,然後又像他父親一樣成為了一個教區神甫。
對於這種情況,年輕時期的比楚林也不是沒有反抗過,他要緊緊地把命運攥在自己的手中!
但,話又說回來了,想法很豐滿,現實很骨感。
神學院的課程幾乎完全為培養神職人員設計,教授的知識和技能在世俗職業中用處不大。
至於打工這方麵,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這輩子不可能打工的。種地又不會種,就隻有念經這種東西,才可以維持得了生活。進教堂感覺像回家一樣,唉,那能怎麼辦呢?
不過,既然隻會念經,那就要把《聖經》念好念透。
本著‘三百六十行,行行出沙皇’的想法,比楚林發憤圖強,在主持聖禮、婚禮和葬禮之餘,堅持鑽研《聖經》,並一連發了好幾篇神學論文。
而這樣刻苦的精神,很快就吸引到了俄國東正教會最高機構神聖主教會議的注意。
此時,正逢俄國政府組建BJ東正教傳道團,於是在總檢察長的強力推薦下,年富力強、學識淵博的亞金夫·比楚林神甫當仁不讓的被任命為了團長,奉命前往BJ傳教。
而他這一去,可就真是‘此一去,如魚入大海,鳥上青天,再也不受羈絆’了。
不過,比楚林並沒有忘記沙皇對他的期待,即便遠在千裡之外,他依然在好好念經。
美中不足的地方在於,其他傳教士都念《聖經》,但比楚林念《靈寶經》、《上清經》、《太平經》、《金剛經》《法華經》還有《阿含經》。
當然了,在老BJ,他還念了不少四書五經。
要不是大清國不讓洋人考科舉,比楚林覺得自己不說中進士,起碼弄個舉人出身還是綽綽有餘的。
“閣下便是亞瑟·黑斯廷斯先生?”比楚林略微躬身,聲音裡摻雜著沙啞和倦意,顯然彼得堡的天氣把他凍得不輕。
“這麼說來,您就是亞金夫·比楚林神甫了?”亞瑟好奇的打量著這位號稱擁有多年駐外經驗的修士:“我聽說您在BJ待了十四年?”
“看來普希金先生把我的經曆都告訴您了。”
“您會說漢話嗎?”
比楚林謙虛的應道:“當然會說,但難免夾帶些俄國口音……”
“您稍等。”亞瑟抬手打斷了比楚林,旋即從兜裡摸出了一張紙:“這上麵寫的什麼,您能用漢話念給我聽聽嗎?”
比楚林伸著腦袋盯著那張紙,猶猶豫豫的問了一聲:“您紙上這幾個字雖然是漢字不錯,但看起來就像是胡寫的,沒什麼具體意義。”
“您不用管這些,我隻是想知道這幾個字用漢話怎麼念。”
比楚林瞧了一眼亞瑟,脫口而出道:“哎呦喂,巴黎倍兒甜!”
亞瑟的臉上浮現了滿足的笑容,他回味了好一陣子,這才豎起大拇指誇讚這位喀山的爺:“您真是謙虛了,我連半點俄國口音都沒聽出來,您不愧是在BJ住了十四年的。對了,您在BJ是住在哪裡的?”
比楚林雖然能理解亞瑟的好奇心,但他還是免不了覺得這位英國外交官多少沾點神經病。
且不論先前那幾個漢字的事情,就算他現在告訴亞瑟傳教士團的居所,這家夥能知道那地方在哪兒嘛?
不過出於禮貌,比楚林還是老老實實的回答道:“我們所有人都住在安定門裡,雍和宮和東直門之間的東正教館,那裡比較安靜,而且俄國商隊通常都是從東直門出入,所以住在那裡也方便和他們聯係。”
說到這裡,比楚林微微吸了口氣,似乎想把嘴邊那點寒冷全都驅散。
他搓了搓凍紅的雙手,當年種種熱鬨場景浮現眼前,語調中帶著一絲懷念:“安定門外的商隊常年絡繹不絕,那些毛皮、香料和茶葉像長了腳一樣流出流進……”
亞瑟嘀咕了一句:“住處和雍和宮離得近?怪不得您除了漢學以外,還懂藏學和蒙學了。我記得那裡住了不少喇嘛吧?”
亞瑟這話一出口,這下換成比楚林吃驚了。
“您……您也在那附近住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