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鄉下人的進城生活!
顧早哭笑不得,見她看起來眉飛色舞的,也不知道方才講了什麼。偷眼看向太後,卻見她正笑吟吟的並未見慍色,悄悄鬆了口氣,見過了禮,這才挨到了方氏身邊,輕輕扯了下她的衣袖。
顧早是想叫她收斂著些,彆不知天高地厚地胡亂講話。哪知方氏竟是轉過頭,露出個笑臉喜滋滋道“二姐,我從前隻在戲文裡聽過前朝的太後。如今見了真太後的麵,才知道她老人家原來竟似那畫裡的觀音菩薩走出來一樣,沒見過這般和氣的……”
顧早有些發窘,又扯了下方氏。這次卻是被她不悅地瞪了一眼道“你老扯我做什麼?方才我給太後老人家講了個賈官人吃燒鴨的笑話,太後正讚我講得好呢。”
顧早無奈,隻得站在那裡閉口不言。太後已是笑嗬嗬道“顧家二姐,你娘果然是個有趣的人。方才講的這笑話,老身從前也未曾聽過,確是好笑。叫了她來,果真是叫對了人呢。”
顧早略略笑了下,又謙了幾句,見方氏麵上帶了得色,心中隻暗暗期盼她莫要得意忘形脫了底。出醜倒是小事,這裡是皇家宮室,雖不能說是龍潭虎穴,隻是也半分馬虎不得。
那李宮人上來為太後布好了菜。今日顧早做的和前幾日又不同。因了中秋將近,那蟹素有“七尖八團蟹正肥”之說,禦膳房裡新送來了幾簍子肥蟹,午膳便用蟹作了主菜。幾隻蒸蟹、蟹肉煨細丁豆腐、又綠球魚翅,薺菜瓤雞片等幾個菜。
太後命李宮人賜了個繡墩給方氏,讓坐在下首陪著吃。顧早阻攔不得,眼睜睜看著自己娘歡天喜地地趴下去磕了個響頭,這才屁股稍稍挨邊地果真坐在了那繡墩之上。
太後讓李宮人分了兩隻螃蟹到方氏麵前的盤碟裡。方氏蘸了薑醋,剝殼掰腿,左右開弓,吃得不亦樂乎。吃到那兩隻大螯之時,一邊的李宮人正要遞給她一支開螯的銀鉗,卻見方氏已是將那大螯放進嘴裡,嘎嘣一聲便是咬裂了殼,掏出了裡麵的白肉吃了下去,連那肉末也刮了出來沒剩一分,沒一會,她麵前的桌上便是積了一大堆的蟹殼。隻把太後看得一愣一愣,自己也忘了吃,隻顧看著方氏了。
顧早見她吃相粗陋,微微清了下嗓子。方氏不滿地橫了她一眼,喝了口熱胃的暖薑水,這才抹了下嘴,看向太後笑道“太後賞賜的螃蟹,果然是滋味好得很,竟比我做從前吃過的那甜秫秸的蟹還要肥壯呢。”
顧早一怔,不知道自家娘這葫蘆裡又要賣什麼藥。隻是太後卻是被勾起了興致,笑問著何為甜秫秸蟹。
方氏引的就是太後發問,立時便繪聲繪色道“河邊上的甜秫秸紅了,馬上要打籽了,河裡的螃蟹就知道了。誰告訴它們的?是河裡的老螃蟹。螃蟹也和天上飛的那雁一樣,雁有頭雁,螃蟹也有頭蟹。它每年都在甜秫秸熟了的時候去地裡吃籽。頭蟹鬼著呢,它知道哪塊地裡的籽最著吃,就跟小螃蟹說好了,今日晚間捎帶了你們去吃。到了晚上,那頭蟹就帶著它大大小小的子子孫孫們橫排著隊直奔那甜秫秸的地啦。到了地裡頭,用大鉗子一夾,那杆就斷了,蟹子蟹孫們就是這樣吃這紅紅的甜秫秸。吃飽喝足了,下半夜再列了隊打道回府。種地的莊稼人在螃蟹去的路上用竹劈兒編成的簾子插在河沿上,再在前頭點個燈火,給螃蟹照亮。那螃蟹也追亮,認準了回家的路,就得往這走。莊稼人蹲一邊等著,等頭蟹翻過了簾子過去了不抓,從第二隻開始揀著肥壯的逮,抓起來放進蒲包裡,一會就可以逮一大包的螃蟹呢。”
方氏說著,連顧早都聽得有些入神,太後和她身邊的那些個宮人更是津津有味,待方氏講完了,李宮人奇道“為何單單不抓那頭蟹呢?”
方氏咳了一聲道“這就有個講究了。抓了頭蟹,往後可就沒人帶路了,那還怎麼抓螃蟹啊?”
李宮人和太後點了點頭,俱是恍然大悟的樣子。太後一想,又開聲問道“那為何偏要等那螃蟹吃過了回來才抓呢,不在它們到秫秸地裡前抓?”
方氏得意洋洋道“那可不成。那死囚牢裡的犯人處決前也要管個飽飯,螃蟹被抓,哪能不讓它先美美吃一頓呢。”
方氏話音剛落,太後和那些宮人們便是都笑了起來。方氏更是得意,從方才自己那剝出的一大堆蟹殼裡翻找出個東西,舉了起來道“太後,這蟹裡的沙囊,裡麵還有個典故哩。”
顧早一怔,心道她莫非是要講前些日子自己在家弄蟹時順口講過的那白娘子?正想著,太後已是笑著讓講。方氏又喝了口薑茶,這才開口說起了書,果然便是那白蛇。
那白蛇傳最早還是在明末才有故事的雛形,此時的人哪裡聽過。隻不過比起顧早之前講的,那方氏現在更是添油加醋“……,許仙讓法海給蒙到廟裡去了,白蛇可急了,她得救夫君哪,就水漫金山了。法海也急了,兩人就打了起來。法海哪打得過白蛇啊,哧溜就腳底抹油跑了,白蛇就追。法海讓白蛇追得跟什麼似的,走投無路,看見個螃蟹就鑽到蟹殼裡去了。那螃蟹也是成了精,不是好惹的啊,我叫你鑽,我就把嘴一閉,叫你有進沒出……”說著,那手已是撕開了沙囊,放到自己方才喝剩的那薑茶杯裡,用水把上麵的泥沙淘幾下,再把囊皮把兩邊一翻,遞到了太後麵前指著道“諾,太後您老人家瞧,這可不正是一個小和尚嗎?”
太後湊了過來細瞧,失笑道“可不正是個坐在椅子上的小和尚嗎?”又歎了口氣道“這法海當真是可惡,人家兩口子好好的過著小日子,他非要去瞎摻和什麼……”
方氏一拍大腿,應聲和道“可不是嘛,所以被關了起來也是活該!”
顧早見方氏和太後一唱一和,竟是津津有味沒完沒了的樣子,心中也是有些納罕。說話間,太後麵前的那飯食也是已經用了不少,快到平日午歇的時辰,才被李宮人打斷了去。
太後叫方氏陪了顧早下去,娘倆說些體己話。顧早和方氏各自謝了,這才退了下去。
顧早帶了方氏到自己這幾日暫住的屋裡,屏退了兩個分派過來的小宮女,關上了門,低聲道“娘,你平日裡嘴巴大些也沒什麼,如今到了太後跟前,萬萬不要那樣賣弄嘴巴了。方才不過是湊巧才投了太後的心意,再說多了,難保就有一兩句差池,萬一惹厭了這裡的貴人,那就真的沒好果子吃了。還有,若是太後再賞你座和飯食什麼的,你萬萬不能再這樣托大……”
顧早話未說完,那方氏便白了她一眼搶著道“你娘我活了幾十年,你當我這關節也不知道?太後叫了我進宮,要的便是個新鮮。我若是裝出個斯文樣,那豈不是掃了她老人家的興?你放心,我自不會觸黴頭,總歸會揀太後喜歡聽的話講就是了。”
顧早驚訝地看著自己的娘,萬沒想到她竟也有這樣的一番心思。正想著,那方氏已是美滋滋地扯了下自己身上的衣裳,笑問道“二姐,你瞧我這身打扮喜慶吧?我這綢衫,平日還愁隻能壓箱底,今日倒真的派上了用場,穿到了太後的麵前,總算是得了些體麵。”
顧早強忍著笑搖了下頭,也懶怠說她那打扮。自己在這皇宮中本就是小心萬分了,如今身邊又多了方氏這個□□,心中隻是盼著早一日出去也是好一日。
如此又過了幾日,轉眼已是秋社了。時人都有當日蒸煮社飯,社糕,社酒,立社設祭,酬拜土神的習俗。皇宮中也是如此,當晚,後宮以曹皇後為首的一乾後妃美人都齊齊聚到了太後的寶祿宮,祭拜了土神,便留了下來陪著太後吃酒賞花。那方氏照例也是被賞了個墩子坐在太後下首。
宮裡的這一乾妃子美人們,這幾日去太後處朝見問安時早就知道了方氏這號不倫不類的人物,雖心中鄙夷她的粗俗不堪,隻是見太後喜歡,麵上也是個個都顯出親近之意,賞賜不斷的。此時見太後被方氏的那些土笑話逗得笑口不停,一個個也都賣了力氣陪著笑,一時這花園裡嬌聲笑語不絕於耳,煞是熱鬨。
顧早跟了送菜的宮人進上社飯社糕之時,被太後瞧見,揮了揮手叫過去了,這才笑道“過兩日便是中秋了,老身再不好留你在這宮中一直做飯,也需回去和家人一道賞月過節。”
顧早聞言,心中十分歡喜,隻是麵上也不敢太過,隻稍稍露出了點笑臉,謝過了太後。又聽太後道“你給老身做了這許多日的飯菜,賞賜自是不能少的。你自己說說,想要些什麼賞賜?”
顧早猶疑了下,正想著怎生回話,卻見方氏已是從那繡墩滾了下來跪到了地上,磕了個響頭道“太後老人家既是要賞賜我家二姐,我這個做娘的便厚了臉皮代她求了。她前些天也不知哪根筋錯搭了,竟盤了個東水門邊的小酒樓,那裡荒天野地的,我怕日後招徠不到客人上門,那便連我投進去的那些個棺材本也要打水漂。所以我就想著能不能請太後給那酒樓賜個招牌。有了太後的墨寶,莫說不愁生意上門,便是那大鬼小鬼的也不敢近前半分哪。”
顧早眼一亮,心中暗歎自己倒真的是小看了方氏,沒想到自己平日裡這個咋咋忽忽粗線條的娘,此時竟是打出了這樣的算盤。若是當真求來了太後的墨寶,自家那酒樓就當真是要坐等出名了。隻是不知道太後會如何作想。
太後果然一怔,隻很快便指著方氏嗬嗬笑了起來道“你要這賞賜倒也不錯。隻是老身如今已是多年不動筆了,那字寫出來哪裡能做你家的招牌?”
顧早聽太後這般說話,以為不願,怕方氏不識好歹還要歪纏,正要謝了恩拉她一道退下,又聽太後接著說道“也罷,明日便讓皇兒給你家那酒樓賜個字,他的字隻怕比老身的更金貴些。”
顧早這邊還沒反應過來,方氏那邊便已是歡天喜地連磕了幾個響頭,謝了又謝。顧早這才醒悟過來,心中也是高興,急忙也上前謝過,這才和方氏一道退了下來。當晚二人便被送出了宮,回到家中,青武也正回了,與三姐柳棗一道看方氏在那裡炫耀這幾日得來的賞賜物件,又聽她吹噓自己在太後麵前的豐功偉績,顧早也隻笑眯眯在一邊聽著,全家都歡歡喜喜。
太後那話果然頂用。回來的第二日,午時剛過,正是飯鋪裡生意最好的時候,那來過兩趟的黃門宦官又左擁右簇地出現在了顧早家的大門口,隻是這次,手上那個金漆托盤裡的卻是當朝皇帝新鮮手書的“方太樓”三個賜字,左下角還印了個朱紅的皇帝私鑒。
顧早一家和正在鋪子裡吃飯的,連同那圍了過來看熱鬨的一大乾人,紛紛跪下了迎接皇帝的賜字。那宦官又打著官腔勉勵了幾句,收了顧早遞去的喜慶錢,這才打馬回去。
那宦官一走,顧早家飯鋪的生意也就做不成了,整條街的人幾乎都湧了過來想要瞻仰下當今官家的親筆賜字,又圍住了方氏和顧早七嘴八舌。有奉承的,有打聽內情的,也有攀交情的,差點把那條門檻都擠破了,亂哄哄了將近個把時辰,人才漸漸有些散去。
方氏生平第一次嘗到了眾星拱月的滋味,彆人是星子,她便是正中那最亮的月,意氣風發,紅光滿麵,講得是手舞足蹈,唾沫橫飛,直把太後誇得是天上的神仙老母下凡,自己便正是老母身邊伺候的玉女。待人少了些,也顧不得喝口水潤潤嗓子,急急忙忙將那副紙恭恭敬敬擺在了自己屋子裡的桌案上,找了個青紗罩罩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