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吝嗇地透進h國雲州市這座三線小城略顯陳舊的居民樓。在302室並不寬敞的客廳裡,唯一的光源來自於一整麵牆流動的光影——那是風靡一時的《虹貓藍兔七俠傳》重置版正在熱播。
虛擬投影出的長虹劍光璀璨奪目,仿佛要穿透牆壁直達現實。小兒子郭洋盤腿坐在小馬紮上,小嘴緊抿,模仿著屏幕裡虹貓少俠的動作,稚嫩的童音念叨著似是而非的劍訣:“長虹貫日!火——舞——旋——風!”
廚房的推拉門“嘩啦”一聲被猛地拉開,母親楊玲頂著一頭濕漉漉的頭發急匆匆闖進來,毛巾都還搭在肩上。她瞥了一眼牆上的“江湖”,眉頭皺起,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急促:“洋洋!還在看!書包收好沒?補習班第一天報到,千萬不能遲到!要給老師留個好印象!”她一邊說著,一邊手也沒停,飛快地整理沙發上散落的文具課本。
隔壁臥室的門緊閉著,裡麵傳來男人沉重、規律的鼾聲。
郭存傑,這個在鋼廠高溫爐前熬了後半夜的普通工人,此刻正深陷在廉價床墊帶來的短暫睡眠裡,對客廳裡母子倆的動靜毫無反應。
妻子楊玲隻是朝臥室方向埋怨似的望了一眼,終究沒有去推那扇門。她知道,叫醒了又能怎樣?頂多是多一個哈欠連天、幫不上忙的看客。生活像一架上緊了發條的機器,丈夫的力氣在爐火邊蒸發了,兒子未來的“力氣”需要在這間小小的客廳之外去積攢。她催促著兒子套上外套,拽著他的小手,風風火火地衝出了家門,樓道裡回蕩著匆忙的腳步聲和鐵門的撞擊聲。
被尿意強行拽回現實的郭存傑,撓著亂糟糟的頭發,頂著黑眼圈和一身疲乏晃進了廁所。釋放過後,空癟的胃發出咕嚕嚕的抗議。他打著哈欠摸進廚房,熟練地擰開燃氣灶的開關。幽藍的火苗舔舐著鍋底,清水很快沸騰。他抓起一把掛麵撒進去,動作帶著工人特有的粗糲效率。麵條在滾水中舒展,升騰起白色的霧氣,彌漫在小小的廚房裡,帶來一絲廉價卻實在的煙火氣。
很快,一大海碗熱騰騰、飄著幾滴香油的麵條被端到客廳。郭存傑順勢坐到兒子剛才的小馬紮上,呼嚕嚕吸溜著麵條。香氣暫時驅散了疲憊,但也讓空曠的客廳更顯冷清。他抬眼看向那麵覆蓋了整個牆壁的虛擬屏幕。
說起來,日子確實不一樣了。自從那個叫馮俊的人,還有他的日月科技橫空出世,像郭存傑這樣的小人物生活中最直觀的變化,就是身邊這些看得見摸得著的玩意兒。
手機沒了。家裡那個角落疙瘩的電視櫃連同那台笨重的液晶電視也早就被淘汰了。
現在,隻要花兩千多塊錢相當於他大小個月工資裡省下的辛苦錢),就能把一麵牆變成高清、廣闊能夠釋放虛擬投影的屏幕。臥室那麵牆前陣子也換成了視網膜屏——這是他能給這個家添置的最新科技裝備。
至於那個曾經讓他心疼了很久的智能手機,如今換成了更輕便的玩意兒:一副可以戴在臉上的虛擬實景眼鏡,還有手腕上套著一個光滑的全息手環。剛換的時候他還嘀咕,怕用不明白這高科技。結果倒好,眼鏡裡有個溫柔的女聲提示該做什麼,手環會在他工作太久忘了時間時震動一下,提醒他“郭先生,活動活動對腰椎好哦”,或者在他忘了吃飯時彈出淡藍色的“注意補維生素充能量”提醒。
變化遠不止這些。廠裡的自動化生產線越來越多,雖然活更精細了,但盯著那些冰冷機器的時間也更長。他和老婆盤算了好些日子,覺得今年春節後咬咬牙,再存點錢,就能首付一台日月科技產的圓柱形保姆機器人。據說那玩意兒能把地拖得鋥亮,窗玻璃擦得跟沒有一樣,還能做點簡單的飯……想想忙碌一天回家不用再麵對家務,他就覺得這錢咬咬牙也得花。
所有這些讓生活顯得更輕鬆、甚至有點“未來感”的玩意兒,源頭都指向那個神秘的馮俊,和那個龐大得讓他仰望都覺得眩暈的日月科技帝國。那感覺,就像遙遠的天空之城突然灑下了一些碎屑,恰好落在了他們這些泥土中掙紮的人手上。
虹貓仗劍走天涯的畫麵終究落幕了,這個動畫也是他的童年。郭存傑意猶未儘地咂咂嘴,麵條的熱氣還在胃裡暖著。他用眼球輕輕轉動著方向,牆上的虛擬畫麵隨之流暢切換,仿佛視線就是無形的遙控器。
跳過幾部婆婆媽媽的婆媳劇,畫麵短暫地定格在了一個帶有國家台標的新聞頻道上。播報員熟悉而嚴肅的聲音立刻充滿了房間:
“h國密切關注鄰國棉亞共和國當前政治局勢。我國對該國境內衝突升級、大量平民流離失所深表憂慮,並強烈呼籲各方尊重人權、和平解決分歧……”
郭存傑正準備繼續跳轉,畫麵卻突然切到一段混亂的視頻:塵土飛揚的街道,燃燒的輪胎冒出滾滾黑煙,一群穿著分不清製服的武裝人員手持雜亂的武器衝過,隱約夾雜著哭喊。雖然隻是一閃而過,但那破敗的景象和空氣中躁動的暴力感,讓郭存傑這種隻在新聞裡見過“戰爭”兩個字的人心頭一緊。他認出那背景是東南亞某個地方的街道,這……就是棉亞?好像就在h國南方的邊境線上,距離h國並不遠。
新聞畫麵迅速切換回演播室,主持人麵容沉痛但語調清晰:
“據了解,近日來,已有數位自稱棉亞流亡政府的前部長級官員通過非正式渠道抵達我國,正式提出政治避難申請及經濟、軍事援助請求。我國本著人道主義精神及維護地區和平穩定的高度責任感,已暫時接收並妥善安置相關人員。h國外交部發言人今日再次強調,堅決反對任何形式的科技霸權壓迫。我們敦促日月科技公司及其下屬武裝安保組織‘光環防衛’,立即、無條件地從棉亞共和國境內撤離全部軍事人員及武裝設備,停止對棉亞內政的粗暴乾涉,切實維護東南亞地區的安全穩定大局!”
接著是一連串的分析評論員和專家學者的麵孔在虛擬屏幕上輪換,語速飛快地談論著“維和”、“國際責任”、“人道走廊”、“非對稱軍事介入的風險”……一個個術語在郭存傑耳邊飛過,他似懂非懂。唯一清晰的念頭是:好像世界不太平的地方,又近了那麼一點?而那個無所不在的日月科技……還有它那個叫光環防衛的打手隊伍……竟然都跑到外國打仗去了?他扒拉完了最後兩口麵條,湯汁裡的香油味不知為何淡了許多。
他控製著眼球,想換個台繼續看看虹貓藍兔重置版。新聞畫麵卻固執地停留在一個專家訪談上,滿頭銀絲的老教授憂心忡忡,嘴唇翕動,吐出“戰略級風險”、“科技霸權下的新冷戰”、“小國代理人衝突”……這些詞如同天書,每一個字都像一塊冰冷的巨石砸進他狹小的客廳,將他那點渺小的、隻關乎爐子、兒子、保姆機器人的生活空間擠壓得蕩然無存。他感到了窒息,一種被更高維度風暴裹挾的窒息。
世界那麼大,而他能攥在手心裡的東西如此微薄。他拚儘全力焊鋼、省吃儉用,不過是爐火裡蹦出的幾顆微不足道的火星子。戰爭、帝國、科技霸權的風雲際會,是天上醞釀的雷暴。
一顆渺小的火星,在毀滅性的雷暴麵前,除了祈禱不被瞬間打滅,又能做什麼呢?無力感不是痛苦,而是一種冰冷的虛無,仿佛整個人正被一種超越想象的龐大潮汐一點點溶解、吞噬,連掙紮的浪花都濺不起半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