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岩搖頭“沒有,那一棍子打的太突然了,在下全然沒有反應過來,什麼都沒有看到,等醒過來時,就已經在賃的院子門口了。”
這就是個一問三不知的夯貨,也難怪安南郡王府的人言之鑿鑿,更難怪鄭彬遠明知這案子有蹊蹺,也不得不鎖了張岩。
這樣的情形,是個人都會覺得,凶手就是他。
韓長暮緊緊抿著薄唇,唇邊抿出了個無言以對的苦笑,心知在張岩身上是問不出什麼來了,他站起身,拿著卷宗歎了口氣“行了,這幾日你就暫住這裡。”
言罷,他疾步走了出去,拉開門,陽光洋洋灑灑的投了進來,他走進了陽光裡。
張岩看著陽光裡的韓長暮,格外的心安,心安的同時,心裡又生出無儘的疑問。
“司使大人!”張岩突然開口,叫住了韓長暮。
韓長暮微微轉身“怎麼,你又想起什麼了?”
“不是,”張岩搖了搖頭“在下是想問,司使大人為何要相助在下?”
韓長暮失笑“不是張先生自己說的,願為本官效犬馬之勞嗎?”
張岩哽了哽,臉頰微紅,有些尷尬,那隻是他的一時急切之語,雖然是發自真心的,但他有自知之明,現如今他隻是個前途不明的貢生,剛剛摸了個進士的邊,他可不認為自己這樣的身份,能給韓長暮幾分助力,而韓長暮又能為這幾分可有可無的助力,而廢寢忘食的幫他洗清冤屈。
看著張岩尷尬不語,韓長暮微微挑了下眉,有點不忍心,但又不得不實言相告“是漢王殿下的意思,張娣入了漢王府為妾,而你也算是跟漢王府扯上了些關係,漢王過問你的事情,也是情理之中了。”
這一席話直如晴天霹靂,把張岩披了個呆立錯愕。
他愣了半晌,才唇角囁嚅,不可置信的磕磕巴巴道“阿娣,漢王,漢王的妾,”他頓了頓,突然想起什麼似的,發狂一般大喊“這不可能,不可能,阿娣這麼自尊隨性的姑娘,不可能甘心為妾!!”
“你深陷囹圄,她不甘心又能如何?”韓長暮歎了口氣。
張岩陡然泄了氣,是了,若問這世間誰有本事使喚內衛司做事,除了聖人,也就是漢王了。
是他無用,是他害了張娣!害了張娣一輩子。
他慢慢的蹲在了地上,雙手緊緊捂住臉龐,把嚎啕大哭的聲音死死的捂在嘴裡,變成悲痛欲絕的嗚咽聲,淚水從指縫間漫出來,滴落在地上。
韓長暮又歎了口氣,他覺得自己今日真晦氣,恨不能把這一輩子的氣都歎完了,低下頭看著張岩,淡淡道“你若心疼張娣,就好好的活著,好好的過,她今日所做才不算白費。”
說著,他一步跨出了門檻,誰料衣角卻被人一把抓住了。
他錯愕轉頭,看見張岩滿臉是淚,雙眼赤紅。
張岩咬著牙問道“此事,還有回轉嗎?”
韓長暮愣了一下,他不知道,按常理來說,上了宗正寺的譜牒,就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絕無回轉,可是事無絕對,謝孟夏行事也不能按照常理來判斷,他也不想徹底斷絕了張岩的念想,便點了點頭“殿下有話,現在隻是定個名分,待此事終了,張娣若想離府,他絕不阻攔。”
張岩的心一下子便落了下來,陡然跪在地上,無聲的朝韓長暮和漢王府的方向磕了個頭。
韓長暮挑了下眉,抱著卷宗走了出去,門隨即被緊緊關上。
張岩癱坐在了地上,淚水在臉上蜿蜒,冰涼刺骨,心頭冷痛。
門外傳來韓長暮的吩咐聲“看好這間屋子,沒有本官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不得提審,不得傳遞消息。”
門外兩個內衛齊聲稱是。
張岩神情木然的坐在地上,同樣是身陷囹圄,雖然這一回比萬年縣要好上許多了,但他卻全然沒有了在萬年縣監牢裡的坦然。
現在的這一切,所謂的事情的轉機,都是張娣用婚姻大事換來的,他虧欠她良多,這輩子都還不清。
韓長暮自然知道張岩心裡不好受,但是他顧不得這些,一路走一路吩咐何振福“去查一下夏元吉的那個小廝在哪裡,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何振福眼看著韓長暮把張岩全須全尾的帶了回來,早就心服口服了,忙應了一聲是,疾步走了。
韓長暮轉身又問孟歲隔“夏元吉的屍身送到驗房了嗎?”
孟歲隔點頭,想著方才看到驗房裡堆滿了屍身的那副場景,他就覺得不寒而栗,摸了摸涼颼颼的胳膊“送過去了,孫仵作說他驗完最後一具邱宅的屍身,就驗夏元吉的屍身。”
說著,孟歲隔對孫瑛報以了深深的同情,他這一天一夜的,淨跟屍首打交道了,連飯都是對著屍身吃的,真想不通他是怎麼吃下去的。
韓長暮把卷宗塞給孟歲隔,淡淡道“走,去看看。”
“啊!哦,”孟歲隔滿口發苦,硬著頭筆追了過去。
他其實不怕屍體,跟著韓長暮征戰沙場多年,見得死人多了去了,可是這開膛破肚了的屍身真的挺嚇人的,看多了他怕晚上做惡夢。
剛一走進終年不見天日的小院,一股裹著血腥氣的寒意便撲麵而至,其間還夾雜著淡淡的腐朽的氣息,著實令人毛骨悚然。
蒙了白布的五十多具屍身整整齊齊的碼在小院裡,看起來極具震撼力。
韓長暮愣了一瞬,舉步走進驗房,看到孫瑛蒙著口鼻,正在俯身查看夏元吉的屍身,而他的手邊擺了幾個光可鑒人的淺口銅盤,盤子裡擱著一團一團血肉模糊的東西。
孫瑛聽到腳步聲,抬頭看了韓長暮一眼,沒有行禮,仍舊自顧自的驗屍,隻是口中敷衍了一句“見過司使大人。”
任誰不眠不休的驗了一天一夜的屍,還對著滿屋子的屍身吃了兩頓飯,這脾氣和心情也好不到哪去,沒有當場開罵已經是涵養過人了。
當然,孫瑛不是涵養過人,是雞蛋碰不過石頭,隻能忍了。
韓長暮混不在意孫瑛的惡劣態度,走到近前,拿起染了血汙的驗狀冊子問道“如何了。”
孫瑛沒有答話,反倒抱怨起來“大人,姚參軍的傷什麼時候能痊愈,卑職這裡沒有個趁手的人記驗狀,實在是忙不過來啊。”
聽到這話,韓長暮眉心一跳,他正在操心姚杳以後的差事,孫瑛的話驟然給他提了個醒,這差事不就來了嗎。
如韓醫令所言,姚杳的傷要休養個數年才能徹底痊愈,那不如就讓她留在內衛司,和孫瑛一起驗屍記驗狀,既沒有危險也不辛苦勞累,還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方便照顧,兩全其美一舉數得。
他這樣想著,越想越覺得這樣安排是再合適不過的了,便微微一笑“晚間的時候,我去看看她的傷勢,待恢複個七七八八後,就讓她過來給你記驗狀,權當是休養了。”
孟歲隔狹促的眨了眨眼,他就說他們家世子惦記上了姚參軍嘛,他家世子什麼時候這麼溫和的,周全的安排過一個人。
他家世子是最怕麻煩的,要擱平時,這種細枝末節的小事,他家世子一個滾字就給打發了。
孫瑛也狹促的和孟歲隔對視了一眼,忍笑道“是,大人安排的極是。”
韓長暮對孟歲隔和孫瑛的擠眉弄眼視如不見,指著夏元吉的屍身問道“驗的如何了?”
孫瑛趕忙道“大人,此人是被一刀斃命,刀沒入下腹部三寸,”他拿起旁邊的短刃比劃了一下“正好是這把短刃的刀刃的長短,卑職已經比對過了,傷口的形狀,長短,都和這把短刃相符。”
韓長暮點點頭,一刀斃命,下刀準確而利落,刀刃完全沒入身體,這不是張岩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可以做得到的。
孫瑛看到韓長暮點頭,便繼續道“死者死前喝過酒,而且吃了幾樣好菜,死的時候,這些東西尚且沒有消化。”
說著,他將驗狀冊子上的幾行字指給韓長暮看。
蟹黃畢羅,酪櫻桃,古樓子,葡萄酒,升平炙。
韓長暮看的一愣,這五種吃食,可不是一個在昭國坊賃屋居住的窮士子能吃得起的。
他摩挲著冊子道“是不是在安南郡王府用的?”
孫瑛搖了搖頭“卑職驗過,夏元吉幾乎是剛剛吃完這些飯食,有些飯食還沒來得及下咽,就被殺了,安南郡王府裡昭國坊很遠,若是他在安南郡王府吃完這些飯食,再回到昭國坊被殺,那這些還沒來得及下咽的飯食,就有問題了。”
孟歲隔突然冒出了個膽大的想法,問道“那,會不會是他在安南郡王府剛剛吃完這些東西,就被人殺了,然後又被人送回了昭國坊?”
孫瑛根本沒有深究孟歲隔話中的膽大之意,搖了搖頭道“不可能,他的屍身上沒有任何死後被挪動的痕跡,昭國坊的那間屋子,就是案發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