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三爺點點頭：“開慢著點，彆掉河裡去，這塊路不好走。”
“您放心，我這技術，都是您一手帶出來的。三爺，您剛才說我們在國內仇家太多，這話我怎麼不懂呢？我們的仇敵不是一個個都消滅了嗎？”
陳三爺搖搖頭：“江山代有才人出，不能隻看眼前，時代在發展，新一代人成長起來了。我記得當年我剛來津門時，龍海升就說過這句話，新人要出頭，老人必須讓位，一轉眼，我也成了老人了。”
“您現在如日中天，沒人是您的對手。”
“你錯了。馬夫，我是從哪裡出來的？”
“呃……雜技團。”
“我說的是發跡。”
“曹縣。”
“對，當年我在曹縣統領十五家賭坊，和潘召、七和尚、謝四虎，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雖然我的初衷並非如此，但事實上卻造成了這麼多悲劇。很多賭徒上吊、跳井，他們的妻子也自殺了，留下了七八歲的孩子。我從曹縣出來快十年了，當年那些孩子一轉眼都長大成人了，你想想，這些十七八的孩子現在會怎麼想？”
馬夫哥眉頭一皺：“他們的父親自己貪賭，這不是您的錯啊，即便沒有您，也有其他老千收割他們。”
“話不能這麼講，畢竟是我收割了人家，事兒就是我辦的，那些孩子隻會記住我，記住陳三，是陳三害得他們爹死娘亡，成為孤兒。他們一定會複仇。”
馬夫哥臉色黯然：“可以跟他們講道理，冤冤相報何時了。”
陳三爺一笑：“彆自欺欺人了，血親複仇，自古有理，再大抵不過父子關係，再親親不過母子真情，這些小年輕的可不管什麼賭徒報應、是非曲直，他們為自己的爹娘報仇，從倫理角度講，沒有錯。”
“三爺您是什麼時候想到這些事的？”
“龍彪和龍武跳出來後。兩年前他們跳出來，我就感覺到不妙了，龍海升的親侄子，下一代人長大了，我總不能繼續殺下去，把所有人都殺光吧？”
馬夫默然無語。
“而且我們在明處，這些孩子在暗處，隨時就可以向我發動襲擊。防得了一時，防不了一世。這是我最頭疼的地方。所以，茹茹離開，也是好事，至少她安全了。還有當年我在上海搞賭王大賽，砍了多少人的手指頭和手臂，抹了多少人的脖子？他們也有家人，也有後代，早晚會報複我。更不用說東北海誌波、北平馱爺、楊五、錢六。”
“三爺，隻要他們敢來，來一個，殺一個，殺完把腦袋砍下來，殺一儆百！”
陳三爺搖搖頭：“殺不完的。我不是惡魔，我不可能把所有仇家都滅門，把人家的孩子都殺死。退一步想，我也有後代啊，我也希望我兒子平安啊。這個仇恨，到我這裡，結束了就行了，我不想再造殺業。所以，我勸你們走，彆因為我，喪了你們的命。走到這一步，都不容易，能活下來，才是安慰，棍兒和肥牛已經讓我痛不欲生了，我不想再添新債。”
馬夫哥心頭一悲：“三爺，原來您考慮的這麼長遠啊。”
陳三爺淡淡一笑：“被鬼子圍困這三年，我一直在思考自己的結局，一幕幕回想自己的江湖歲月，我造下了太多的殺業，我也救過人，流過淚，做過善事，但我自我評價，終歸不是個好人。回想這十幾年，我的確不應該離開雜技團，說什麼也晚了，我很累，我也想團聚，但我總覺得對不起茹茹，是我把她害了，還有藍月，都是被我所累，有時就感覺像做了一場大夢，希望醒來，還是十幾歲的孩子。”
馬夫哥傷感了：“三爺，彆說了。很少見你吐露心聲。”
“我瘋瘋癲癲的外表、口不擇言的言辭，活得輕飄飄，迷失自己，掙紮、痛苦，一遍又一遍，也累了，也倦了，唯一一點遺憾，就是我從來沒見過自己的孩子。沒見過也好，省的見了之後，一旦分開，更加懷念。茹茹以前常說：因緣和合，虛妄有生，因緣彆離，虛妄名滅。她還給我寫過一首詩：朝見花開滿樹紅，暮見花落樹還空，若將花比人間事，花與人間事一同。我當時覺得不吉利，還和她發脾氣，今天，我才明白，她說的都是真的，她領悟了好多，她本該成佛，是我把她拖入紅塵，1934年，她曾建議我們一起離開，我沒聽，那時候我抱負大，我說我會給她一個安定的家，現在看來，我錯了。”
馬夫黯然神傷：“三爺，過去的事，不提了，已經走到今天這步了，您和沈小姐互相對得起對方，她在等你，你一定要走出天津衛，一家團圓。”
陳三爺歎道：“但願吧。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我踏馬算是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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