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鎮遠郊,那座被高大香樟樹半掩著的青磚小院,孤零零地佇立在那裡,像一位飽經風霜的老者,默不作聲地訴說著歲月的流逝。小院靜得出奇,仿佛時間在這裡也放慢了腳步,隻剩下風吹動樹葉,發出沙沙的低語,如同老人在耳邊輕聲歎息。
院門緊閉著,像是塵封的記憶,不願輕易開啟。門楣之上,沒有懸掛任何招牌,一塊被雨水衝刷得發白的舊木板,孤零零地懸掛著,像是被歲月磨平了棱角的過往。木板上,依稀可見一些模糊的凹痕,那是曾經刻下的字跡,如今卻已無法辨認,如同那些被時間衝淡的承諾,隻留下無儘的遐想。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若有若無的特殊氣味,那是泥土的腥氣、窯火的燥氣、釉料的礦物質氣息,以及陳年灰塵的味道,交織在一起形成的獨特氣息。這是一種無法複製的味道,是時間沉澱和人工技藝完美融合的象征,是景德鎮陶瓷文化獨特的dna。這味道,像是古老的回憶,又像是神秘的召喚,引人想要一探究竟。
穿過小院,推開後麵的柴門,仿佛進入了另一個世界,裡麵彆有洞天。這裡沒有都市的喧囂,沒有世俗的紛擾,隻有寧靜和純粹,讓人感到心曠神怡。
地道裡,堆滿了各種奇形怪狀的匣缽、墊餅、支釘等窯具,它們是陶瓷燒製過程中不可或缺的工具,見證了無數精美瓷器的誕生。還有成堆的、顏色各異的瓷土,它們是瓷器的原料,是大自然的饋贈,也是藝術的源泉。角落裡,一隻半人高的水缸裡沉澱著細膩的泥漿,那是經過無數次淘洗和過濾的精華,是製作頂級瓷器的必備之物。
一位穿著深藍色粗布工作服的老人,佝僂著背,頭發花白淩亂,像是秋日裡被風吹散的蘆葦。他的臉上沾著幾點泥釉,那是歲月的痕跡,也是匠人的勳章。他正伏在一張巨大的工作台前,那張工作台飽經滄桑,上麵堆滿了各種工具和半成品瓷坯,仿佛一位老朋友,默默地陪伴著他度過無數個日夜。
他手裡拿著一支極其纖細的特製毛筆,那筆杆已經磨得發亮,筆尖飽蘸著濃豔的鈷藍料,像是含苞待放的花朵。他全神貫注地注視著眼前那個剛出窯不久的素白胎體的梅瓶,仿佛在欣賞一件絕世珍寶。他要在這潔白的瓶身上,用手中的畫筆,賦予它新的生命和靈魂,讓它煥發出更加奪目的光彩。
他的動作穩定得可怕,仿佛時間在他身上凝固,手腕懸空,幾乎沒有一絲顫抖。每一筆落下,都精準而流暢,帶著一種庖丁解牛般的韻律感,那是千錘百煉的技藝,也是對藝術的極致追求。他仿佛與手中的畫筆融為一體,筆尖在他的掌控下,如同行雲流水般,勾勒出一幅精美絕倫的纏枝蓮紋。他幾乎把臉貼在了瓶身上,渾濁的眼睛裡卻閃爍著鷹隼般的專注光芒。
張遠和李強踏進這間地道工作室,他們下意識地放輕了腳步,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生怕打破這份的寧靜。
兩人默契地退到門口最陰暗的角落,身體緊貼著潮濕的青磚牆壁,像是兩尊石雕般靜默不動。
張遠的心跳聲在耳畔清晰可聞,李強則雙手緊緊貼著褲線,連大氣都不敢喘。
青山居士的筆尖在素胎上遊走,那纏枝蓮的線條靈動宛轉,每一筆都仿佛有著自己的生命。葉片的翻轉不再是簡單的裝飾圖案,而是真正葉子在微風中搖曳的姿態。
每一片葉子都有著不同的表情,有的含蓄內斂,有的張揚奔放;花蕾的含苞更是令人驚歎,那種將開未開的嬌羞,那種生命力蓄勢待發的張力,竟然能在平麵的瓷胎上表現得如此立體;蓮瓣的舒展則展現了生命綻放的瞬間,每一片花瓣都有著自己的弧度和神韻,都栩栩如生,充滿了旺盛的生命力,這絕非那些千篇一律、匠氣十足的摹本可比。
更令人心驚的是那筆觸間透出的“古意”——
那些線條的頓挫不是技法的炫耀,而是情感的自然流露,仿佛能聽到三百年前康熙年間那些宮廷畫師在景德鎮禦窯廠揮毫時的心聲;料色的濃淡過渡更是巧奪天工,鈷藍料在老人的控製下呈現出豐富的層次,有的地方濃得像夜空,有的地方淡得像晨霧,這種變化不是偶然,而是老人對材料特性的深刻理解、
甚至一些看似不經意的“飛白”和“料刺”,看來都是老人故意為之,那是對古代工藝中偶然性美學的精準把握,都完美地複刻了清三代官窯青花那種特有的神韻。
這絕非簡單的模仿,張遠在心中默默想道,這是一種超越了技術層麵的精神傳承,是對那個時代審美和技藝精髓的深刻理解和完美再現。
時間在這間地下工作室裡失去了意義,張遠感覺自己的意識都被那支神奇的毛筆牽引著,他甚至忘記了自己來這裡的目的,完全沉浸在這場視覺盛宴中。
李強的額頭已經滲出了細密的汗珠,不是因為炎熱,而是因為緊張和興奮,他從未想過製作假古董的過程竟然能如此震撼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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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個小時,也許不到一個小時,青山居士長長籲出一口氣,那聲音在寂靜的空間裡格外清晰,如同完成了一項重大的儀式,如同一位修行者完成了一次重要的參悟,緩緩直起有些佝僂的腰背,那個動作透著一種莊嚴和神聖,將手中的細筆小心地擱在筆山上。
他似乎早就知道有人進來,這種感知力讓張遠感到不寒而栗,頭也沒回,聲音沙啞低沉,像砂紙摩擦著木頭,更像是從曆史深處傳來的回音:“坐!”
那一個字包含了太多的含義,既是邀請,也是命令,更是一種認可。
張遠從震撼中回過神來,腦海中還在回味剛才看到的那一幕,他笑著走了過去,那笑容裡帶著由衷的敬佩和一絲小心翼翼的恭敬,拂了拂條凳上的粉末,那些粉末在空氣中飛舞,小心地坐下,身體略微前傾,目光依舊被那隻剛剛勾勒了青花紋飾的梅瓶深深吸引,那上麵的每一根線條都在訴說著一個古老的故事。
“師傅,您的手筆,每次看,都歎為觀止。”他由衷地讚歎道,聲音中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敬意。
“這纏枝蓮,比故宮庫房裡那件雍正官窯的,氣韻還要更足三分。”
青山居士慢騰騰地轉過身,動作如同千年古鐘的擺錘,他臉上皺紋深刻,如同刀劈斧鑿,那些縱橫交錯的溝壑仿佛記錄著他這一生與瓷器廝磨的每一個日夜,額頭上的深痕像是被窯火烤炙留下的印記,眼角的細紋密如蛛網,訴說著無數次在昏暗燈光下專注工作的辛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