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柳暗的話音在死寂的空氣中徹底消散,陳楚感覺自己仿佛被抽離了現實,墜入一片由無數亡魂的悲鳴與星辰的殘骸構成的虛無之海。
陳楚眼前的世界沒有變化,但感知中的一切都已然不同,腳下似乎變成了由億萬枯骨鋪就的道路;頭頂閃爍的維生燈光,仿佛是兩百年前無數星球在絕望中熄滅前的最後回光。
柳暗所揭示的,不是一段塵封的曆史,而是一個文明的墓誌銘,一行行,一字字,都由鮮血與火焰鐫刻而成。
陳楚陷入了一段漫長得如同一個世紀的梳理與思考,那些曾經困擾他的謎團,那些關於五大星域為何會淪落至此的疑問,此刻都有了答案,然而,這答案是如此沉重,如此殘酷,以至於他寧願自己從未探尋過,真相的輪廓,在兩百年的時光塵埃下,緩緩浮現,它並不複雜,卻充滿了人類最原始的傲慢、貪婪與愚蠢。
這是一個關於希望如何被扭曲為絕望,方舟如何演變為墳墓的悲劇史詩。
故事的起點,要追溯到兩百年前。
那是一個被後世曆史學家稱為“人類文明最後的黃金時代”的時期,彼時,人類星際聯邦政府的旗幟飄揚在五大星域的每一個角落,從繁華的核心世界到荒涼的邊境礦星,統一的政體與共同的文化將數千億人類緊密地聯結在一起,科技的發展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巔峰,空間跳躍、能量護盾、物質重組……這些曾經隻存在於幻想中的技術,已成為日常的一部分,人類的足跡遍布了數萬個星係,仿佛整個宇宙都將在他們的探索下被點亮。
正是在這樣一個輝煌與自信的時代背景下,一個宏偉到近乎狂妄的計劃被提上日程——建造一艘能夠承載人類文明所有火種的終極避難所,它被命名為“誇父遊輪”,取自古地球神話中追逐太陽的巨人,象征著人類永不熄滅的探索精神與對未來的無限期許,這艘遊輪,便是後來被人工智能小和尚所控製的“末日遊輪”。
誇父遊輪的建造本身就是一樁工程學上的奇跡,當設計圖紙第一次在聯邦最高議會上展示時,所有人都為之屏息,那不是一艘船,而是一座移動的金屬大陸,它全長超過十公裡,如同一柄懸於星海之中的巨劍,艦體表麵覆蓋著能夠自我修複的流體金屬裝甲,在恒星的光芒下反射出冰冷而威嚴的光輝。數以萬計的引擎噴口如同巨獸的呼吸器官,分布在艦體的各個區域,足以推動這座龐然大物進行穩定的亞光速巡航,甚至在關鍵時刻撕裂空間,實現靜態的維度跳躍。
“誇父遊輪”的內部,更是一個微縮的人類文明精華,它擁有可以容納數百萬人生存數個世紀的生態循環係統,從人造太陽到模擬四季的生物圈,從基因庫到文化數據庫,囊括了人類已知的幾乎所有物種的遺傳信息和有史以來所有的藝術、科學、哲學成果。聯邦政府幾乎傾儘了五大星域的財力與物力,將所有最尖端的“黑科技”都毫無保留地應用在了這艘星際方舟之上,它的誕生,是人類文明對自己輝煌成就的一次終極炫耀,也是對宇宙未知風險的一次最深沉的憂慮,它既是紀念碑,也是避難所,承載著一個文明最驕傲的夢想與最深邃的恐懼。
在“誇父遊輪”所集成的無數黑科技中,生命科學領域的成果尤為璀璨奪目,聯邦的科學家們在基因編輯、細胞再生和端粒延長等方麵的研究,已經讓人類的平均壽命延長到了一百五十歲以上,對於普通公民而言,這已是近乎神跡的恩賜,然而,對於那些站在權力金字塔頂端,俯瞰著億萬星辰的聯邦高層們來說,這遠遠不夠。
一百五十年的光陰,在宇宙的尺度下不過是彈指一瞬,他們見證了星係的誕生與毀滅,也感受到了自身生命不可避免的流逝,當死亡的陰影依舊盤旋在頭頂,再長的壽命也隻是一種變相的折磨,正是在這個時候,一項顛覆性的研究成果,如同一顆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在聯邦高層的內心激起了滔天巨浪——理論上,通過某種特定的基因序列重組與量子態細胞乾預,人類或許可以擺脫肉體的衰敗,實現真正意義上的“長生不老”。
這個發現,成為了潘多拉魔盒被打開的鑰匙。
起初,它隻是在最高決策層內部秘密流傳的低語,如同鬼魅的影子,在奢華的會議廳和幽深的走廊裡飄蕩,但很快,這低語就變成了清晰而響亮的欲望呐喊,那些掌控著人類命運的領袖們,他們的心思開始偏離了為文明延續火種的初衷,他們看著宏偉的“誇父遊輪”,不再將其視為庇護子孫後代的方舟,而是看作實現自己永生夢想的完美工具和實驗室。
一個可怕的念頭在他們心中紮根、發芽、瘋狂生長:既然我們是人類文明的掌舵者,那麼,我們不就應該成為永恒的守護者嗎?我們,理應獲得永生。
這顆名為“永生”的毒果,散發著致命的誘惑,為了將這個瘋狂的夢想變為現實,一場史無前例的秘密計劃開始醞釀,他們需要一個絕對隱秘、絕對安全的地方,一個可以避開五大星域所有耳目的地方,來進行這項禁忌的研究,因為他們深知,這項研究一旦公之於眾,必將引發整個聯邦社會倫理與秩序的徹底崩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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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邦高層的目光,最終投向了宇宙中一個被標記為死亡禁區的坐標——t號航線。那裡,橫亙著一條直徑達到五億公裡的巨大隕石帶,它像一條灰色的巨龍,沉默地盤踞在星際航道之間,密度之高,引力場之混亂,足以撕碎任何膽敢靠近的常規飛船。在公開的星圖上,這裡是生命的絕地,是航船的墳場。
然而,對於擁有“誇父遊輪”靜態跳躍技術的高層們來說,這片死亡之海恰恰是他們夢寐以求的天然屏障,遊輪可以精準地計算出引力場的穩定窗口,直接跳躍到隕石帶的核心地帶,那裡,隱藏著一顆不為人知的奇跡——山海星。
山海星,一顆被無數隕石守護的行星,它仿佛是宇宙遺落在角落裡的一顆珍珠,等待著被發現,聯邦高層們欣喜若狂,他們找到了完美的秘密基地,於是,一項耗資甚至超過“誇父遊輪”本身的浩大工程,在絕對的機密下啟動了。
聯邦政府開始不計成本地改造山海星,他們調動了最精銳的工程部隊和最先進的自動化建設機械,在山海星上建造了一座宏偉壯麗的城市。
在山海星城市的深處,他們又建造了整個計劃的核心——“儘頭基地”。這是一個集合了五大星域所有頂尖科技的超級實驗室,其防護等級和保密程度甚至超過了聯邦的中央核心。隨後,聯邦政府以各種名義,開始了一場規模浩大的人才“遷徙”。超過十萬名五大星域最頂級的科學家、工程師、醫生以及他們的家人,被告知將參與一項關乎人類未來的最高機密計劃,在半強製半誘導的情況下,被分批次地通過“誇父遊輪”秘密運送到了山海星。
山海星,這個隱藏在隕石帶中的世外桃源,逐漸變成了一個集結了人類最高智慧的黃金囚籠,在這裡,關於長生不老的研究,在無儘的資源和最頂尖的大腦的共同努力下,全麵展開,一切似乎都進行得天衣無縫,聯邦高層們仿佛已經看到了永生的曙光,正在地平線上緩緩升起。
在山海星那十萬名星光熠熠的頂級科學家中,有一個人,他的名字或許早已被曆史遺忘,但他後來所做的一切,卻成為了撬動整個文明崩塌的支點。他,正是陳楚的養父。
他或許是這群精英中,唯一一個從始至終都對“永生計劃”抱持著深深疑慮和恐懼的人。他目睹了聯邦高層們日益膨脹的私欲,看到了他們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永生夢,如何將整個文明的資源和未來作為賭注,他深知,這項研究的本質早已背離了科學的初衷,變成了一場褻瀆生命、扭曲自然的瘋狂祭典。在“儘頭基地”那冰冷無菌的實驗室裡,他看到的不是人類的未來,而是一個正在被貪婪吞噬的深淵。
或許是出於良知的譴責,或許是預見到了某種可怕的未來,他決定背叛。他的背叛方式,既不是泄露機密,也不是發動反抗,而是選擇拯救一個他認為不應誕生於這罪惡之地的新生命——一個尚在繈褓中的嬰兒,陳楚。
這個嬰兒的來曆成謎,但無疑是“永生計劃”某個階段的“產物”。
在一次“誇父遊輪”往返於五大星域與山海星之間,進行物資補給和人員輪換的絕佳時機,他行動了,那是一個充滿緊張與窒息的夜晚,他利用自己作為高級研究員的權限,悄無聲息地潛入了育嬰區,將那個沉睡的嬰兒,連同包裹著他的維生艙,一同偷運了出來。
他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這個看似出於善意的舉動,卻無意間成為了釋放病毒的罪人,他不知道,或者說,山海星上的所有人都不知道,這個作為實驗體的嬰兒身上,攜帶了一種經過人工改造和基因編輯的,處於潛伏狀態的恐怖病毒,這病毒,本是永生研究過程中的失敗品,一種能夠無限增殖但會摧毀宿主神智的活性因子。
它,就是後來被稱為“行屍病毒”的萬惡之源。
當“誇父遊輪”完成空間跳躍,回到五大星域的一顆繁華行政星時,這位父親帶著他“拯救”的孩子,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他以為自己給了這個孩子一個光明的未來,卻不知自己親手打開了潘多拉的魔盒。
病毒,如同一個看不見的幽靈,從嬰兒的體內逸散開來,開始以指數級的速度,在毫無防備的人群中悄然傳播,一場席卷整個已知宇宙的浩劫,就此拉開了序幕。
行屍病毒的擴散速度,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它不像傳統的瘟疫那樣需要漫長的潛伏期和特定的傳播途徑,它通過空氣、體液,甚至是最微不足道的接觸,就能完成感染。被感染者起初隻是高燒、昏迷,但在短短數小時內,他們的大腦功能就會被病毒徹底摧毀,轉化為隻剩下原始攻擊欲望和覓食本能的“行屍”。
第一個淪陷的星球,就是陳楚養父帶著他登陸的那顆行政星,短短一周之內,這顆擁有百億人口的星球就化作了人間地獄,通訊中斷,社會秩序崩潰,城市被嘶吼的行屍群所淹沒,當聯邦駐軍的艦隊終於趕到時,他們看到的,隻有一片死寂和瘋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