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君無憂萬裡河山相送!
風過曉軒窗,白燭燃儘,指間墨已生香。
傾城穿一身淡粉廣袖紗裙,銀絲繡出的花蔓枝紋,在燭光映照下更加靈動。
襯得人肌膚賽雪,容顏似月,周身流光溢彩,宛若琉璃花霰,散落滿室風華。
她再次將一盞新燭台放於長桌,盤坐於軟席之上,扭頭看看緊挨著桌子底下放的兩大籮筐竹簡和一大箱醫術,再次很崩潰地打個哈欠。
她手裡的書剛一放下,燭火苗便搖晃兩下。
舒口氣,推開眼前的紙張,拿起放在席子上的玉笛,胳膊一伸便搭在了桌子上,然後腦袋往上一壓,整個上半身就倚靠在桌邊。
火光映襯下亮油油的長書桌,擺放著一隻兩寸高,三寸長的八字交叉形狀,且延伸出一條波浪線出口的玻璃蒸餾瓶,瓶口的淡黃色液體已經冷卻,凝固成粗糙不平的粘稠膏體。
一隻透白的玉笛正順著瓶子的線條緩緩移動,形成有節奏而又清脆悅耳的旋律,碧綠的玉墜和雪青的流蘇,在燭光下反射出溫潤的光澤,與玻璃上的斑斕十色交相輝映,看起來頗有韻味。
安靜的夜晚能聽到這樣輕柔舒緩的音律,讓人覺得無比放鬆。
昨晚睡前看了妙韻姐的書信,才知赫連崢也趕來,正依照傾城通過商鋪暗樁傳去的書信,逗留瓊林驛附近暗中探訪。
相信再過不久,他也能查出龍王廟和黃山縣之間的關係,這樣她也能在解決紅溪郡疫情之後,第一時間查出魚惜嬌為何暗害於她。
龍王廟之遇險,目的是什麼還不太清楚,隻能時刻小心,多搜集些線索,以期以後能化被動為主動。畢竟魚惜嬌害她總有個原因,這其中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隻要暗中靜待,魚惜嬌和她背後的秘密總有被揭開的一天。但她也不能坐以待斃,苦耗時間,所以派人暗中關注魚惜嬌是最好的,也許能揪出背後的大魚。
魚惜嬌不可能一個人完成,必然有背後勢力支持,而她告訴赫連崢,讓他去查,一方麵是信任赫連崢的能力,同時給他和秦妙韻製造些相處的機會,另一方麵是賣赫連崢一個麵子,畢竟魚惜嬌是赫連崢的大嫂,若他去探查,也可考驗一番,赫連崢在大是大非麵前的人品作為。
倘若她派其他人查,就要牽扯上大月國王室身份,稍有不慎會引得兩國間隙,而且以她的人手去大煌國境內暗訪,也束手束腳、多有不便。
倒不如讓這個赫連崢這個本國人,且身份能力重大的人物去查查看,也許,通過此事,不僅看出赫連崢這個友人是否值得信賴。
而且一旦查出魚惜嬌確有害人之心,她也好讓盛襄侯府私下裡給她個公道的說法,不必放到台麵上說,不然得罪了盛襄侯府這種強大背景的“大樹”,確實讓雙方皆有所損,而且這樣也不用傷了與赫連崢的多年友誼之情。
所以,她現在暫時可以一門心思放在研製解藥上,爭取早日完成承諾,讓端王爺能心甘情願,調兵支援她大月國。
一想到金翊揚臨走時凝重的神色,這回大月國與大漠國之戰,定然比之前更加棘手、更加凶險。
而且,到現在她也沒收到藍蝶等人送來的書信,也不知揚大哥那邊怎麼樣了?
今早忙了一天,從知府的管家那裡要來不少醫術,希望從中得到靈感和解方,而南境春也沒見到,不知他去了哪裡,又在乾什麼?
眼下要用晚膳了,她身心放鬆下來,才有空去想金翊揚和大月國那邊的事情。
就是想到金翊揚那邊毫無消息,她才靜不下心來,索性趴在桌上,盯著那白玉笛出神。
這笛身白玉乃是大月國與大漠國交界地區—西域道,所特產的羊脂玉,異常珍貴,是她父王在她十歲生辰時送的,唯一一件最珍貴的禮物。
金翊揚便親手將此玉石雕刻為一笛一簫,笛子轉贈於她當作他送自己的生日禮物,而玉簫則在次年金翊揚生辰上,被她轉贈回去了。
玉簫是餘料所製,顏色不純,讓通體有飄花之色,宛若白帆之上青鳥與繁花綠葉交織,看起來也彆有韻味。
然而這玉笛卻通體潤白,懸掛的青色玉墜兒和流蘇,則是金禪親手所製。
一對樂器經過打磨雕琢,再經過修飾潤色,更具有靈性。
比如在玉墜和流蘇上懸掛了,一顆拇指粗細的圓珠,雖色澤雅淡,卻有意想不到的功效。
吹奏時,圓珠子會發出隱隱悅鳴和淡淡光暈,配合樂曲、真氣以及秘法可以攝人心魂,特彆是控製動物更有奇效。
這對樂器上各有一顆對應物種的靈珠,就是金翊揚為了控製猛獸所製,玉簫配青珠,控製青靈鳥,玉笛配白珠,控製白靈蛇。
兩顆珠子以動物血肉淬煉滋養,再輔以藥物提煉而出,後期經過聲樂訓練,可控猛獸,但是這其中任何一環花費的人力物力財力和時間都是巨大的,所以金翊揚隻做成功了兩個。
那日煌河遇襲案發時,失控的白靈,就是因為多日為對它進行藥物冶療和樂曲控製,才導致她們合奏樂曲時,沒能第一時間安撫住白靈。
當然還有極大可能,白靈是被施了其他秘藥,導致它異常凶猛,對血腥味更加敏感,進而攻擊人類。
對此事,她和金翊揚都還不太清楚,到底白靈是被誰抓走,又服用了什麼藥物?而能從大月國抓走白靈,又將其引入大煌國皇城之中?
其背後能力定然強大,而其中目的卻隻是為了刺殺皇家巡船,讓人很是深思不解。
話說能控製巨型猛獸的藥物,必然耗費極大的心血去研製和實驗,比如魅宮裡的毒物,也曾耗費過沁大妃很多心血,光是測試藥性的實驗品,都每年換一大波。
那些年被倒黴當作實驗品的人和動物,屍體常常堆積如山,隱藏在魅宮最陰暗肮臟的地方。
若不是傾城去過幾次魅宮,死裡逃生,還真發現不了沁大妃這麼大的秘密,然而時機還未成熟,她暫時不會像國人和她父王,揭露沁大妃陰毒的一麵。
這麼一細想下去,加上上嫣閣地下暗室裡片片堆積的屍體,當時就覺得和魅宮的場景有些相似,卻沒多想。
如今把這三件事聯係起來,突然覺得有些微妙的合乎情理啊。
但若沁大妃參與此事,也用不著這麼多屍體當試藥品,但若說沒參與,那有些相似的製藥手法和馭獸手法又當何解?
紅溪郡疫情突發也是由動物感染病毒引起的,煌河遇襲是由動物失控引起的,上嫣閣地下暗室的屍首和毒蟲也是動物。
這三者看似毫不相關,且發生的時間和地點都不吻合,然而總覺得它們之間有些關聯。
是否是傾城想多了呢?
她需要更多的證據來解釋她的疑惑,所以就看赫連崢那邊有什麼收獲吧。
從魚惜嬌開始,以此為突破口,或能找出黃山縣的神秘組織與上嫣閣的關係,也許順藤摸瓜發現上嫣閣地下暗室的屍首與毒蟲,從何而來、為何而生。
而她這邊,隻要研製出解藥,便能明白瘟疫病菌和馭獸解藥之間是否存在關聯……
正在深思間,門外突然傳來腳步聲,還不待傾城反應,有一人便踏門入室。
傾城抬頭去瞧。
來人黑衣金麵,氣度不凡。
隻見他步如踏雪逐風,衣袂翻飛之聲恰似風吟鬆濤、雪落青枝。
披一身星輝光華,更覺得月色無邊、美好無限。
在門開的一瞬,便將那屋外的香露春風、蟲鳴花語、皎月流光也儘數引來……
有意思,君無憂竟然真的來了。
她還以為此人神龍見首不見尾,忙的不可開交呢。或者是根本不屑來見她,畢竟她給他的侍衛們留話時,也沒多期待他真的會來。
中午那會兒,在翻閱古籍醫術時,碰到不少棘手的問題。
尹府管家送來的三大筐醫術裡,竟有一大筐是她看不懂的書。
五國各有其文化習俗,她熟識的除了本國和敵國的文字,就屬大煌國了。
畢竟大煌國強盛,曆史文化悠久,隻因前朝為大宋,兼具中華上下五千年文明曆史,到新朝建立,其中的文化習俗也沒有多少改變。
作為一個中華兒女的趕潮流的穿越者,中華之文明曆史、文化典故、朝代更迭,莫不熟識。
所以大煌國是她心中最看重的地方,其文化習俗也更熟悉清楚。但是得來的醫術中確有一國文字不知,即為幽族之國度。
相傳他們種族在前宋朝滅亡時,也隨之儘數覆滅,而今唯有其中其文化瑰寶遺留下來。
如今世人能了解幽族之事的就不多,何況認識其族最晦澀難懂的文字?一是沒有學習這個種族文化的必要,二是政冶因素,五國之中皆不希望國民再習其種族文化,都怕再生複興之火苗啊。
所以,找到一個看懂幽族文字的人實在稀缺。而且找這種人或者培養這種人,也是惹禍上身,常人怎會如此。
巧的是,傾城在去問問南境春的路上時,碰見回來的付堯幻,無意中抱怨此事,卻得到對方提點,說是他家王爺就會,但此事從不對外張揚。
隻因他身為王爺的獨家暗衛,私下裡又是值得信賴的夥伴,才知道這個秘密。
傾城聽聞,當即喜上眉梢,去見君無憂。
不想,卻吃了個閉門羹,侍衛們說端王爺帶領尹知府等一眾官員們出去辦公了,他們也不知道王爺何時回府。
傾城得知也就隨口留了句話,覺得請這尊大神沒啥希望。畢竟那就一籮筐看不懂,也沒太大損失,從其他醫書找找也差不到哪去吧,也許幽族醫書中也沒多少有用的呢。
現在,這個王爺當真來了,麵具尚未取下,連衣服似乎也沒來得及換。
看來,這位大爺也不是那麼難請,還挺通情達理,她之前估計是對他有點誤解和偏見吧,或者對於他的市井傳言有些偏聽偏信了。
就是不知道這位大爺是否也好說話。但是傾城不敢多想,那日一位大將自刎後,血淋淋的頭顱,真讓她觸目驚心,實在不敢再想下去。
她趕忙支起身子,匆匆整理下桌案,然後從容地從臥席上站起,打起精神迎接這位爺。
君無憂從始至終未曾停步,直至書案前,才停住看了月傾城一眼。
“這類書有多少?”
傾城一瞬間懵然,沒聽懂,不過一秒通透了,趕緊把盯著麵具的視線收回來,指了指臥席一角放的三大筐書中的一筐。
她心裡挺好奇君無憂這人的。算上今天,他們見過五麵了,似乎人前或對外公開時,他總是戴著麵具,隻有在人少時或者身邊人在時,才以真麵目示人。
比如溫泉那次,上嫣閣酒席那次,饒州童知府府中會見幾位官員那次,他都未曾覆麵。
這回覆麵來見她,她猜測,是把她當那些平頭老百姓一樣的外人吧。
傾城覺得稀奇,一時愣神想起他的真麵目,想不通如此天縱驕子一般的人物,作何要與麵具示人。
想得出神,冷落了貴客啊。
直到感覺一聲輕微的嗤笑和突然冷顫的氣氛,她才回過神來。
一瞧,人已經拿起一本書,盤坐在書桌對麵了。
這下挺好,不用她費心招呼人坐下了。僅僅五次見麵,說熟爺也不敢熟悉到哪去,畢竟兩人除了和親有點聯係,真沒啥聯係,何況她也不是主動聊話題的人,對方也不是那種聽得來閒話的吧。
總之這下挺好,直接進入正題。她剛才盯著人看了一會兒,也不好意思,還真不知開口說啥。
傾城抽出紙鋪好,開始研墨,馬上要開始記筆記了。
然而,對麵的人突然把書放在桌子上,傾城一驚,趕忙住手,抬眼看向對方。
她不明白是做了什麼讓對方,好像有點不高興的樣子,難道是剛才研究他的麵具,惹得此人不悅?
“這是醫書?從哪裡找來的?”
放在桌上的一本書,麵上印著四個看不懂的字,傾城伸頭瞅了一眼,又看向君無憂,眼裡有些迷惑不解,回道“我看不懂啊,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醫書,反正是托管家找來的。”
傾城起身將那一筐篩選好的,看不懂的書拉到左手邊,靠近桌角方便。
然後翻了一本最上麵的書,似乎想起了什麼,說道“聽送來書的小廝說,大部分是從靠近城北的一家書坊,以及城內各處的醫館收集而來。至於那些名字……我沒太關注,也沒記清。想來,書坊一般都會分類吧,應該不會拿錯……況且他們也不一定認識書名,拿錯了也情有可原。端王爺問這是何意啊?”
傾城皺著秀眉,坐回座位上,心裡苦逼,難怪送來這麼多書,要把她累死不成?
她繼續研墨,將硯邊放著的一隻特質羽毛筆拿起,頭也不抬的說道“我準備好了,可以開始了。……那個,遇到不是醫學方麵的頁數,你可以略過,或者看快點,隻要講到草藥、動物之類的多加留意一下,然後讀一下,我好記上,回頭整理試用。”
傾城說完,把羽毛筆尖沾了點墨汁,在紙上寫了記號文字,試了下,沒問題後,又囑咐似的說了聲“您稍微讀慢點兒……”
寫了幾個字,還不見動靜,傾城抬眼看向對麵的人。
他不知何時摘下了麵具,傾城之前還正想建議下呢,畢竟看書時麵具很遮擋視線,本來燈光就不亮,戴麵具就更礙事了,這下她也不必說了。
看到他的麵容,她有一瞬間的失神。
正事要緊,得趕緊完成今日的任務,不然又要熬夜了。
她立馬收回思緒,側目看了看燭火,又去找來一盞燈,拉來一個矮凳靠在桌案邊,將燈盞放置好。
做完這些,才開口道“這下應該沒問題了吧?王爺遲遲未出聲,可是有什麼準備不妥的,或是有什麼疑惑和為難之處?”
君無憂淡淡一皺眉,心想他可不是因為燈光的問題,遂直說道“既然不是與醫術相關的書籍,你為何還要翻閱?”
傾城繃嘴,抬眼一瞧,笑著說“
學醫也需與業內百家交流,以先人仁者之心為冶病救人的榜樣和目標。
我自認技藝比不得南神醫之列,不得多多學習下前者大能之人的學問?
這次瘟疫來勢洶洶,感染程度也很重,聚集多家醫學界人物,費時費心都沒能在第一時間攻破疫情。
所以我覺得,我必須查閱各類古籍書物,況且,說不定講述幽族文化故事裡,能獲得意外的線索和靈感呢。
”
傾城捋起額前的細碎發絲,給二人拿了個茶杯,放在桌上,斟滿香茶,見對方目不轉睛看著她,好似再審訊一個意圖不軌的人犯一樣。
便淡淡一笑,接著解釋道“
多了解一點也沒啥壞處嘛,這個幽族挺神秘。
一個民族的文化能夠生存、發展起來,必然內蘊生命力,而它們再次遺留下來,想必也蘊有某種價值和能量。
其文化中或許能留存一些的智慧和成果,也可供旁人借鑒,有識之士視若珍寶,窺其一端則補餘之不足。
這些遺失在曆史長河中智慧之光,重現不易,得之更不易。
所以,我認為有必要取其精華,棄其糟粕,並知其一二,學以致用,揚於正道,豈不美哉?
這也是學者理應追求的目標,也是醫者者能去圓夢和探尋的境界,更是我學醫的初心。
當然,若能順便增長一下,自身的見聞和眼界,就再好不過了!總好過當那種井底‘醜’蛙,渾渾噩噩、毫無意義的度過人生吧?
”
集百家之所長,彙於一方。這是傾城對五國文化都接納的原因,探解醫學難題亦然。
君無憂聽此,久久未言語。
若是醫書還好,若是其他書就不好了……
內心突然有什麼觸動,但轉瞬即逝,他未曾多想,隻覺得是第一次認識這位大月國的燕三公主。
……
熱氣嫋嫋,盤旋而上,茶香四溢,滿室墨韻。
紙與瓷,水與風,在摩擦、碰撞、沸騰、吹拂中交織出靜謐的樂章。
這些將會是以前從未體驗過的氛圍,將是難以忘記的場景吧。
他暫時放過了她,隻因她剛才的一番話,合情合理,並無威脅,甚至有些說不清,捉不住的……意趣相投之感麼?
他翻開書冊,伸出四指按壓在紙上,另一隻左手靜靜撫摸白底青花瓷杯,拇指上帶的玉扳指碰到杯壁,發出兩聲清脆的短音符。
茶杯在手中輕晃兩下之後,窗外有一人影晃動,如枝搖葉動,沒有人看清。
接著人影忽然躍起,如回風流雪,飄雲過隙,順著一陣清風徐來,好似綠葉在空中慢悠悠地打了個旋兒,隨即輕盈一閃,在黑夜之中便了無蹤跡。
這人便是那位,人前跟隨端王殿下左右的得力乾將、人後隱形於各方勢力之眼的奉君嘉使——徐風馳。
……
傾城瞥見對方有些奇怪的舉止,眼裡露出稍稍不解,但也沒多想多問。
說實話,對於這位未來的丈夫,不太熟,性子也比常人更難捉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