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想容眼前驟然一暗,再睜眼時,滿目皆是梵天淨土的無垢天光。
三生鏡矗立如冰,映出她驟然繃緊的身影。
可真正刺進她眼底的,卻是鏡前那襲褪了色的青灰僧衣。
倉嘉就坐在那裡,指尖還懸著一串未撚完的菩提子,驚愕的神情與她如出一轍。
她本該厭惡這小和尚的。
淨竹寺那天,被他撞見尷尬的一幕,加之之前又日日追著她念叨什麼"放下屠刀"的蠢話。
可當山門前那串腳步聲徹底消失後,花想容竟在某個收劍的瞬間怔忡過。
耳畔太靜了,靜得連血滴落地的聲音都顯得吵。
莫名,此刻這簇邪火來得比劍光還急。"禿驢!"
花想容一把揪住倉嘉衣領,卻嗅到熟悉的檀香混著藥草味。
小和尚的睫毛在咫尺處慌亂顫動,竟讓她想起他被自己潑了溪水時,也是這樣濕漉漉地眨著眼。
"不、不是小僧..."
倉嘉急得連佛號都忘了誦,舉起的手又不敢碰花想容的手腕。
"方才鏡光一閃,你施主就..."
忽然噤聲,因為花想容的指節已抵上自己的喉結。
花想容自己都詫異,這股無名火裡竟摻著三分委屈。
像是被人平白欠了債,偏生債主還一臉懵懂。
見小和尚嘴唇翕動似要提淨竹寺,猛地撤手捂住他的嘴。
"閉嘴!"
掌心觸到溫軟唇瓣時,兩人俱是一震。
那些漆黑無比的夜晚、僧衣下慌亂的呼吸聲,此刻全化作耳尖一抹緋色。
"再提半個字..."
惡狠狠威脅,卻連劍柄都攥不穩。
易年站在不遠處的樹後,半片落葉正巧劃過他驟然收緊的指節。
那二人一個麵紅耳赤卻虛張聲勢,一個手足無措卻目光澄澈,倒比三生鏡裡的浮光掠影更鮮活些。
……
秋雨如絲,細密地織在靜海禪院的殘垣之上。
昔日香火鼎盛的佛門聖地,如今隻剩下一片死寂。
雨水順著回廊的簷角滴落,在青石板上敲出空蕩的回響。
像是某種低沉的誦經聲,又像是亡魂未散的歎息。
廊外,幾株枯瘦的菩提樹在風雨中搖曳,落葉混著雨水。
黏在血跡斑駁的台階上,泛著暗紅的色澤。
回廊內,四人靜坐。
易年倚著斑駁的廊柱,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目光沉冷如鐵。
七夏抱臂而立,眉間緊鎖,時不時瞥向遠處被雨水模糊的山門方向。
倉嘉垂首坐在欄杆旁,手中佛珠緩緩轉動,嘴唇微動,似在默誦往生咒。
而花想容,則懶散地靠在廊柱另一側,指尖把玩著一枚薄如蟬翼的飛刀,眼神卻時不時掃過倉嘉的側臉。
雨聲漸密,易年終於開口。
“梵心宗被滅,不是巧合。”
聲音低沉,像是壓抑著什麼,“有人不想讓某些秘密傳出去…”
七夏點點頭,開口道:
“能讓一個宗門一夜之間消失的勢力,可不多…”
倉嘉指尖一頓,抬眸時眼底有悲憫,亦有隱憂:
“他們…連藏經閣的小和尚都沒放過…”
花想容嗤笑:“禿驢就是禿驢,這時候還惦記著旁人?”
可話雖如此,指尖的飛刀卻悄然收緊了。
易年目光掃過三人,最終停在花想容臉上。
“少一樓…”
緩緩道,“你護他回西荒,我保證,少一樓不會再找你麻煩…至少我碰見的…”
花想容指尖的飛刀驀地停住。
雨聲忽然變得清晰,一滴水珠從簷角墜落,砸在她靴尖前,濺起細小的水花。
眯起眼,似笑非笑:
“哦?約定?”
易年神色不變:“是交易。”
花想容沉默片刻,忽而輕笑一聲,目光卻冷了下來:
“行啊,反正我也閒得慌。”
站起身,飛刀在指間轉了一圈,寒光一閃而逝。
“不過…”
她側眸瞥向倉嘉,唇角勾起一抹譏誚的弧度,“小和尚,你可彆半路被人超度了…”
倉嘉抬眸,清澈的眼底映出花想容鋒利的輪廓,竟輕輕點頭:
“有勞…”
花想容一滯,莫名有些煩躁,冷哼一聲彆過臉去。
雨,仍在下。
遠處的山門殘影在雨幕中模糊不清,仿佛連天地都在為這座死去的佛門聖地哀悼。
西荒與北祁的交界處,天虞山巍峨如巨獸盤踞,而唐古口便是這咽喉之地唯一的重鎮。
風沙卷著枯葉在街道上翻滾,駝鈴聲與商販的吆喝聲混雜。
空氣中彌漫著烤饢、香料與馬糞的氣味。
人群熙攘,有裹著頭巾的西域商人,也有腰佩彎刀的北祁武士。
而在這魚龍混雜的街巷中,一男一女並肩而行,毫不起眼。
倉嘉已非小和尚模樣,頭戴一頂破舊的氈帽,壓低的帽簷遮住了那雙過於澄淨的眼睛。
身上套著一件灰撲撲的粗布短打,腰間纏著一條麻繩,活像個趕路的腳夫。
唯有偶爾抬頭時,那眉宇間的一抹平和,仍透出幾分出塵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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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花想容更是改頭換麵。
將那張美豔的臉用黃粉塗得蠟黃,眼角點了幾顆麻子。
頭發隨意挽成一個粗陋的婦人髻,身上穿著洗得發白的藍布裙。
乍一看,就是個再普通不過的村婦。
唯有那雙眼睛,在低垂的眉眼下偶爾閃過一絲銳利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