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長生依舊靜立高台之上,仿佛一尊鑲嵌在烈焰背景中的翠綠毒玉。
平靜無波,冰冷的豎瞳倒映著遠處瘋狂舞動的火舌,似乎一切儘在掌握。
然而,在那看似古井無波的心湖最深處,一絲極細微的、幾乎不可察覺的漣漪正在悄然擴散。
唯一一件稍稍偏離他精確算計的事情,便是眼前這場規模遠超預期的大火。
蒼白修長的手指,在寬大翠袖的遮掩下,無意識地輕輕摩挲著一枚溫潤的、似乎某種生物毒牙打磨而成的扳指。
這並非焦慮,而是一種高速權衡利弊時的本能動作。
他的擔憂,並非來自於火焰本身能造成多少妖族傷亡。
那些低等妖兵的損耗,在戰爭的宏大棋局中不過是必要的數字。
他真正在意的,是時間。
是與這場大火搶奪的時間。
計劃,本該是完美無缺的。
柳族最引以為傲的並非正麵搏殺,而是那防不勝防的詭毒之術。
早在妖族大軍兵臨城下之前,甚至在南昭朝廷都還未完全意識到北疆妖族異動之時,柳族的精銳好手,那些如同陰影中毒蛇般的潛伏者,就已經利用雪魔挖開的地道,悄然滲透到了永安城內。
他們的目標明確。
水源。
永安城作為南方巨城,人口稠密,守軍眾多,日常用水極大程度上依賴於穿城而過的“安河”支流以及城內遍布的數十口深井。
禦南軍再是精銳,也是人要喝水,馬要飲水。
而柳族精心調配的,並非那種見血封喉、立刻發作的烈性毒藥。
那種毒物氣味劇烈,極易被經驗豐富的軍中醫官或驗毒手段察覺,一旦被發現,不僅前功儘棄,還會打草驚蛇。
所以他們使用的,是一種名為“綿骨散”的奇毒。
此毒無色無味,入水即化,極難察覺。
其毒性並非直接致命,而是會悄無聲息地侵蝕中毒者的筋骨經脈。
初期毫無感覺,甚至會覺得身體微微發熱,精力似乎還有所亢奮,但這隻是透支生命力的假象。
等到毒性積累到一定程度,便會猛然爆發。
雖然中毒者不會立刻死亡,但會感到渾身筋骨酸軟無力,氣血運行滯澀,提不起重物,甚至連站穩都困難。
對於需要結陣而戰、揮舞重兵器、開強弓硬弩的軍人而言,這種虛弱是致命的。
它會在最關鍵的時刻,抽走他們所有的力量,讓堅強的戰士變成待宰的羔羊。
所以下毒的劑量和時間,是經過精密計算的。
按照原計劃,在妖族發動猛烈攻城,雙方激戰至最慘烈、人體消耗達到頂峰之時,“綿骨散”的毒性便會恰好達到發作的臨界點。
屆時,原本還能勉強支撐的禦南軍防線,會從內部開始瓦解,士兵們成片地軟倒,再也無力揮動刀劍。
裡應外合之下,妖族大軍便可一鼓作氣,以最小的代價碾碎這座堅城,順勢南下。
然而,這把火…
這把由南風義親手點燃、裹挾著無數犧牲與決絕的衝天大火,打亂了這個時間表。
激烈的戰鬥提前被中斷了。
禦南軍的將士們得到了喘息之機。
柳長生無法精確判斷這種改變帶來的影響。
用毒之道,差之毫厘,謬以千裡。
微微側過頭,翠綠的袍袖隨之輕擺,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一個身影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身後陰影處,躬身等待著。
來者同樣一身綠衣,但顏色更深,近乎墨黑,臉上帶著半張骨質麵具,隻露出一雙毫無感情的眼睛,正是負責此次下毒行動的柳族頭領之一。
“毒性發作的時間,預計如何了?”
柳長生的聲音平淡如水,聽不出任何情緒,仿佛隻是在詢問一件尋常公務。
那墨綠頭領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心中急速重新計算著。
沙啞地開口,聲音如同毒蛇爬過枯葉:
“回稟族長,按照原計劃,持續激戰至深夜,精力血氣沸騰到極致時引動藥力,效果最佳,如今…戰鬥中斷,他們得以喘息,根據‘綿骨散’的特性以及目前觀察到的人類身體反應推算…毒性依舊會發作,但時間可能會推遲到明日拂曉前後。”
他頓了頓,麵具下的眼睛似乎閃爍了一下,補充道:
“但是…”
柳長生精準地捕捉到了屬下那細微的遲疑。
墨綠頭領的頭垂得更低:
“但是…這場大火…它燒得太久了,如果持續燃燒到明天正午甚至更晚…等到火焰熄滅,我軍再行進攻時,他們體內殘餘的毒性…恐怕已被身體自行化解得七七八八了,雖然不可能立刻恢複全盛,但…至少握緊刀槍、結陣抵抗的力量,應該是有的。”
柳長生輕輕“嗯”了一聲,不再言語。
重新將目光投向那片燃燒的城池。
果然如此。
最壞的一種可能性被證實了。
這把火,不僅燒掉了一座城,燒死了不少妖族先鋒,更可能將要燒掉柳族精心布置的這步暗棋最大的威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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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柳長生心中並無太多懊惱,更多的是對南風義這份狠絕果決的重新評估。
竟能毫不猶豫地焚毀千年都城,用同澤和百姓的屍骨作為燃料,來爭取這渺茫的變數…是個狠角色。
不過,也僅此而已了。
計劃的波折,並不意味著勝負的天平會因此傾斜。
禦南軍已是強弩之末,傷亡慘重,筋疲力儘。
就算沒有“綿骨散”的毒性,他們又能支撐多久?
無非是從一觸即潰,變成了需要多費些手腳才能碾死的頑強蟲子罷了。
結局,早已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