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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坑(1 / 2)

紅床!

死了人是要埋的,滿子營實行土葬。

夜還悶黑的時候,村裡突然扯起一聲哭嚎,很嘹亮,震天動地,一下把村人震醒了。誰都支起耳朵,仔細辨聽。其實不用辨聽,來路就知是誰家。滿子營幾十號人家,誰該走了,誰還能耐磨些日子,來路清楚得很。

這一次走的是二嫂子。

果然,天還未大亮,二嫂子的後人們一路扯著嗓子,把哭嚎送過來。燒黃風紙哩。來路想。來路甚至清楚,二嫂子的後人們一定沒有眼淚,乾呱喊。後人們的這些把戲,是瞞不過來路的。越是喊得響的人家,心裡越是高興的。巴不得死哩,死了他們頭輕,死了他們再也不用嚷仗拔毛。狗日的們,哪個有良心。來路這樣罵著,翻身起來了。

二嫂子的後人們又呱喊了過來,這一次有笑聲,來路聽得很真。笑得最響的果然是雙成,還有雙果媳婦兒,她是個狐狸精,要是沒有她,二嫂子至少還能耐磨個一年半載。

完了,人死如燈滅,二嫂子是解脫了,腿一抻,眼一閉,再也不用受罪了。其實有啥哩,活個啥,有啥活頭麼。落到這些爹爹們手裡,你還能活個啥,不如早些閉了,乾淨。

來路摸黑進了牛棚,牛還睡著,正反芻哩。來路摸摸牛槽,草還有,這先人,咋就不好好吃哩。以前到了半夜,草就吃儘了,來路還得添一次。這些日子咋回事,豬也病,牛也乏,家裡像是有瘟神了。來路在牛棚裡怔怔站了會,天就亮了。

拾羊,拾羊。來路喊了兩聲,西屋裡靜靜的,沒響動。假裝哩,喊死未必給你應個聲,來路不喊了。其實也沒啥事,地種上了,苗還沒出,啥都早著哩,睡遲些就睡遲些,礙不了啥事。這麼想著來路出了院子,村子裡很靜,沒誰這麼早起,除了來路。以前三爺是最早的,他也睡不著,半夜裡起來拾糞,來路說過他,有福不起早,無福白忙活。三爺還罵他,來路你個涼州鬼,餓死的時節忘了?來路笑笑,滿子營人罵他涼州鬼,他不惱,他笑,滿子營人沒脾氣。這一點他比兩個兒子強。拾糧和拾羊不行,一罵就惱,還跟人家嚷仗拔毛,鬨個不痛快,反倒讓人家笑。三爺最終還是給餓死了,三個兒子,牆頭一般高的三個兒子,了得,臨完了咋樣,還不得餓死!

閒的,以前來路不明白,也不相信,還跟人家爭哩、鬥哩,明裡暗裡。現在不了,現在來路清楚了,啥都是閒的,兒子能咋,頂多把你撈到墳裡,頂多給你頂個醬盆子。

來路站到村口。村口有棵樹,老樹,上百年了,還綠著。來路記得當初領著拾糧、拾羊走進村子的時候,這樹就綠著,他還在樹下站了會,衝拾糧說,娃啊,就在這達住下了,你瞧有山有水,是個養人的地方。一晃幾十年過去了,來路又站到了樹下,其實每天早起他都要站一會,說不清為啥,可能是老了,也要進土坑了,多多少少有點念想。

滿子營一下又熱鬨了。

死了人是最熱鬨的,各種各樣的熱鬨。

來路還未吃飯,二嫂子的後人就在門上報喪了。隔著門來路看見是老二雙成,頭耷拉著,腰弓著,很悲傷的樣子,不過一走路就顯形了。那背直直的,像吃了擀杖,腿也一扭一扭的,像跳舞。現在都不講究了,要在以前,要在他們涼州,這是讓人笑話死哩,有老者甚至敢打你麻鞭。活著不孝順,死了還這個樣子,那你是說不過去的。滿子營看來差點,沒人計較,愛咋走咋走。

死的是誰?拾羊問。拾羊總算起來了,邊洗臉邊問。

二嫂子緩下了。來路糾正著。剛死了不能說死,隻能說緩下。年輕人就是記不住,記住了也給你由口亂說。

早該死了,拾羊說。把人家雙果害的,拾羊又說。

來路盯住拾羊,盯了好半天,沒言喘。拾羊跟雙果走得近,老上雙果家打牌,二嫂子一呻喚,就壞了他們的牌興,拾羊有時也替雙果罵娘,老不死的,哼哼啥哩。來路聽見了,裝沒聽見。這些爹爹們,一路鬼背著送下的,都是無義種。

吃了飯,來路說,早點兒過去,看有沒幫的。拾羊瞪住來路,憑啥,他又沒請過。

來路不吭聲了,他忘了,現在幫忙是要上門請的,不請沒人去,看來真是老了。

來路扔下拾羊,躕躕地進了工具棚。鐵鍁,洋鎬,拋頭,一應的工具都在。隻是上了鏽,一不使喚就上鏽。這東西跟人一樣,得老使喚。來路拿出工具,坐在太陽下除鏽。院子裡很暖和,上午的太陽總是這麼暖和,曬得人很舒服。幾隻雞在院裡覓食,很悠閒。來路除一陣,停一陣。看上去有點神不守舍。他腦子裡一定在想,這是第幾個了。其實根本不用想,每走一個來路都記得清清的,坑多大,怎麼個走向,能不能曬上太陽,能不能望上風,甚至能不能串門,來路都記得清清的。比如三爺的坑就大點,多占了二尺。東頭滿六的就小了尺五,那是來路不高興,滿六臨死也不還借他的二十塊錢,這錢當然成了死賬,沒哪個後人願意認。來路隻能給他少打尺五,讓他望不成風。還有滿狗家的,女人活著時倒也能說到一起,可就是嘴碎,不能讓她聽到些什麼,聽到了準給你嚷得滿村子都是。拾羊襠裡的小家夥有點毛病,伸不直,硬倒是硬,但硬了也是彎的,還是頭朝裡彎。這事沒人知道,來路隻跟她說過,本想著讓她給看看,有法子弄直沒,不料她就給嚷了出去,害得現在拾羊都說不下媳婦。來路一狠心,就給她打擰了,俗話說房擰坑不擰,坑擰不安寧。果然她的後人們到現在都不安寧,老大離了,老二跳了河,這些日子老三又殺天仗,估摸著也快了。

來路一邊想,一邊除,其實鏽不多,上心除一頓飯時間也就除了,可來路不。來路覺得沒必要急,急啥哩,所以他邊想邊除,想的時間比除的時間多。正愣神想著,拾糧進來了,拾糧進來就站下了,怔怔地望著來路,來路沒理會,隻當沒看見。半天後拾糧問,做啥哩?來路不吭氣,心裡罵,你眼瞎了,看不著?拾糧又站了會,終於鼓起了勇氣,有錢沒,借我幾個,花兒和燕燕又買校服哩。你聽聽,連爹也不叫,白搭話。來路沒吭氣,埋頭除鏽,除得很用力。拾糧知是沒望了,走了。不大工夫兩個碎女來了,一哭一哭的,抹著眼淚。一看就是她媽教的。來路火了,哭啥哩,回去跟她說,我還沒死哩,用不著哭喪。兩個碎女一嚇,逃也似的走了。來路扔了洋鎬,坐太陽下納悶。這世道咋的了,白頭子養活黑頭子,沒完沒了,我欠下誰的了。

巷裡響起了罵聲,你個挨刀的,你個沒牙的,你小心毒死,小心短死,你小看誰哩,小心一口痰吐不出噎死。

罵聲很響,整個村子都能聽見,整個村子都知道在罵誰。

拾羊不滿了,拾羊要攆出去,順手還操起了鐵鍁。來路喝道,放下!

拾羊扔了鐵鍁,砰一聲拍了門,睡在了自己屋裡。

來路繼續除鏽。

來路被請到了雙果家。一進門,雙果跪下了,雙成也跪下了。老大雙福剛從礦上來,正洗臉哩。大東請來路上炕,來路說不上了,蹲地下說。大東雙路讓雙果媳婦兒倒茶,雙果媳婦兒頭上頂塊白巾,端著茶碗進來了。來路瞥了一眼,果然看不到她有啥悲傷,一邊倒茶一邊還跟彆人打牙哩。

老規矩了,來路,還得麻煩你。喝完茶,大東雙路說。大東雙路說得很輕鬆,就像跟來路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

來路笑笑,點點頭。不用雙路說,他也知道請他做啥。在滿子營,白事情上來路隻有一件事,打坑。誰家死了人,不管請不請,來路都會早早備好工具。到時候主人請的大東就會告訴來路,啥時節去,趕啥時節打好。來路隻管照著大東的話,按時到墳上,按時打坑。坑打好,主人的後人會象征性地驗一驗,也有不驗的。滿子營人相信來路,來路打坑打了幾十年,沒人比他更行當。

啥時節?來路問。

不急,早著哩,得停七天哩。

呦。來路呦一聲,是不急,這才三天,早著哩。來路便喝茶。大東雙路忙去了,喝過茶就算是定了,沒人會再說二遍。打坑的事一向這樣,反倒是其他事,得不停地喚,不停地商量。村子裡雖然老死人,但一家跟一家不一樣,事情多著哩。

雙果家就不一樣,人在地下停了三天,咋個發送還沒達成一致。都在等雙福。雙福是老大,老大的意見很重要。

全東全客,拉兩道席。雙福說。全東就是滿子營一家出一個東,全客就是滿子營一家再請一個客。東是幫忙的,白吃白喝。客是那天吃席的,但得搭禮。全東全客是最闊氣的,滿子營沒幾家能這樣。

錢呢,錢咋出?大東雙路問。

一家先拿兩千,糧食每家拿一石。雙福說。

憑啥?雙果媳婦兒聽到這,不滿了。二嫂子是她養的老,她有理由啥也不出。

不憑啥。雙福的話裡有了味。雙成想說啥,媳婦兒搗了搗他,不說了。雙果接上話,人是我養的老,我不出。

你養的?你還能說出口,你咋養的?雙福眼睛瞪上了。

你說咋養的?雙果不依了。

你心裡清楚!

我不清楚,你給我說清楚!

三句不是好話,嚷上了。大東忙拉活兒。可雙福跟雙果平日積冤深,兩家女人連話都不說,到現在雙福女人還沒進這個門。一村的人正拿眼望著哩,看她咋進這個門。這便是熱鬨,滿子營人要看哩。

來路還在屋裡喝茶,邊喝邊跟扯孝的二嬸拉閒話。兒子多了好呀,你看看,二嫂子就是不一樣,全東全客。來路說。二嬸剛扯了一個孝帽,正往下扯孝褂哩,就聽外麵打了起來。忙說,看你這嘴,你一誇,事兒就歪了。還坐著,快去擋擋。

來路放下碗,走出來,外麵果真打上了。雙果兩口子撕著雙福,雙果年輕,沒幾下就把雙福放倒了,雙果媳婦兒趁勢吐了口痰,啐到雙福臉上。來路望了望,沒擋。一院的人都沒擋。來路踱著步子,出了院子,他看見雙福女人正氣勢洶洶朝這邊撲來。來路想,熱鬨了,熱鬨了,先人還在地下,後人們就殺仗了。

來路回到家,拾羊在等他。

又要你打坑?拾羊問。

嗯。來路不明白拾羊問這做啥。

不打!拾羊恨恨說。

不打?來路盯住拾羊,一臉的不解。

憑啥老讓你打坑,村裡再沒人了?

看你這娃,不就打個坑麼。來路笑道。

打個坑?你說得輕巧。彆人咋不打,這倒黴事為啥老你做?難道還欺我們是外路人?

看你這娃,不就打個坑麼,說那麼多做啥?來路的笑僵住了,很僵。

不打,從今往後,給誰也不打,愛埋埋,不埋拉倒。

看你這娃,說啥哩,人家不是請了麼。來路訕訕的,擠身進了屋。

拾羊還站在院裡,口氣硬得很,堅決不讓來路打坑。

在滿子營,打坑的確是個苦差事,不但苦,還讓人笑話,打坑下賤,而且身上總會沾上黴氣。拾羊就不止一次說,我當光棍怪誰,你老打坑,黴氣都把人熏死了,誰還想嫁過來?

說起來,來路打坑也是沒辦法。來路是涼州人,當年鬨饑荒,整個涼州餓殍遍地,來路逃荒逃到了滿子營,求情下話,人家才收下他,給他地、給他房。可滿子營人總覺得來路是外鄉人,看不起他、欺他。為了能在滿子營活下去,來路忍氣挑起了這個沒人乾的活,一乾就是幾十年。滿子營人眼裡,來路打坑是天經地義的。

來路正在做飯,忽聽得大東雙路喚他。來路搓著麵手走出來,看見雙路急猴猴的,就問啥事兒。雙路紅著臉說,來路你咋這樣?來路說我咋樣,我這不做飯麼。雙路說來路你不能這樣,你這樣讓人笑話哩。來路說雙路你把話說明白點,我聽不懂。雙路說來路你少跟我裝蒜,人家二嫂子活著時你就承攬了的,你現在不打,讓我找誰去。來路這才明白雙路是說打坑的事。來路說我啥時說不打了。雙路說你們爺父兩個一個說打一個說不打,到底咋回事?雙路又說拾羊在雙果家鬨著哩,誰讓你打坑他跟誰沒完,人家雙果家都亂成那樣了,你家拾羊還鬨,像話麼?

來路騰地蹲下了。他沒想到拾羊會去鬨。拾羊不是跟雙果挺好的麼,怎麼會去鬨?

吃飯時拾羊回來了,氣呼呼的。來路把碗端給他,說吃吧。拾羊說不吃,氣都吃飽了,還吃飯。來路不敢跟拾羊提打坑的事,怕一提拾羊火。這兩年拾羊的火越來越大,大得能嚇死人。來路是越來越怕了。

就不打,狗日的雙果,看他咋?拾羊紅著脖子說。

又咋了?來路怯怯地問。

雙果不是人,狗日的雙果,他跟人說我和他媳婦兒不乾淨。呸,就他那女人,也敢往我身上栽。拾羊看上去很生氣,生很大的氣。

來路放下碗,默默進了屋。

來路很清楚,清楚得很。拾羊是個啥人,他比雙果清楚百倍。雙果媳婦兒是個啥人,他也比雙果清楚。來路一直想提醒雙果,就是說不出口。這話他跟二嫂子說過,他說二嫂子呀,你家三媳婦咋說哩,我家拾羊可沒結婚,傳出去不好。二嫂子歎口氣,大兄弟呀,管不了,不敢管,一管她拿鞋底扇臉哩。來路不說了,隻當看不見,隻當不知道。可今兒個拾羊居然自個提了起來,不要臉的拾羊,他居然自己提了出來。

來路又被請到了雙果家。這次是雙福磕頭請的,雙福把頭磕到了來路家。

打吧,來路,事兒耽擱不成,總不能眼瞅著二嫂子爛了。大東雙路說。大東雙路把煙遞到他嘴上,眼巴巴望著他。

來路不吭聲。

打吧來路,二哥的坑也是你打的,你就圓了他們吧。雙果的叔叔滿子牛說。滿子牛掏出火柴,給來路把滅了的煙點上。

來路還是不吭聲。

屋子裡一片沉默,所有的人都不說話,所有的眼睛都盯來路臉上。

外麵來了人,靈前的孝子們剛要哭,讓大東雙路喝止住了。

滿子營頭次遇上了難題。來路突然不打坑了,來路的兒子拾羊不讓來路打坑了。到這時人們才想起來路打了一輩子坑,滿子營的死人都是來路打的坑。來路不打坑,滿子營人就埋不了死人。

來路一下重要了。

所有的目光都盯在來路臉上。

來路你倒是說句話呀,事情總不能擱下吧。看熱鬨的人衝他說。

連來路自己都沒想到,事情會因他突然發生變化。

這一夜,來路終是沒給雙果家一個死頭子話,他還要跟拾羊商量哩,他這麼說。兒大不由父,我也做不了主。他又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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