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二嫂子的靈前哭聲猛了,紙燒得更猛。雙果跟雙福不得不放棄打鬥。他們遇到了新問題,他們需要攜起手來,共同解決。
半夜時分,雙福來到來路家,他衝拾羊磕了頭。孝子都要磕頭的,拾羊不在乎。雙福好話說了一地,拾羊還是不鬆口。不打。
雙福又到拾糧家,拾糧家在後院,分門另過。雙福磕了頭,求拾糧說句好話。拾糧不言喘,拾糧女人說,老不死的,拿把啥哩,他自個不死?他死了不讓人打坑?這話讓拾羊聽見了,拾羊早就料到拾糧女人要罵,所以偷著跟來了。拾羊跳進去,沒言喘就給了拾糧女人兩個嘴巴。
這下闖禍了。拾糧女人跳起來,跟拾羊扭到了一起,拾羊力氣大,把拾糧女人給放翻了,還趁勢捏了把。拾糧不說話,也不擋,由著他們打。拾糧女人沒沾到便宜,把火發在了拾糧頭上。你個窩囊鬼,你個大頭,眼瞅著人欺負你女人,你連個屁也不放,你還算男人麼?
拾糧女人罵了一夜,把村子都罵翻了,拾糧就是不說話。
道士都進了門,要念經了,打坑的事還是定不下來。
大東火燒眉毛,不攬人事是人事,攬了人事是己事。大東把腿都跑斷了,還是沒能討到來路一句話。
這期間,大東也想過彆的辦法,那就是找彆人打。可坑不是誰都能打的,打坑得具備以下幾個條件,一是必須是老人,來路年輕時也打,但那是來路,換上彆人就不行。二是得有經驗,坑多深多寬,方向朝哪邊,這都有講究,尤其不能打擰,打擰後人就完了。這經驗不是誰都有的,來路到滿子營少說也有三十年了,三十年裡滿子營誰打過坑?三是得不怕鬼。打坑都在夜裡,深更半夜跑到荒山野嶺的墳地裡打坑,誰不怕。大東問遍了村子,也沒問出一個不怕的。看來還得求來路。
來路又被請到了雙果家。
來路不來,是讓村裡兩個小夥子抬來的。兩個小夥子請他時,手裡都是拿了東西的,兩瓶酒,一條煙,還有五斤豬肉。這在滿子營的曆史上,是破天荒的。
來路一進門,就看到了陣勢。來路從沒見過這陣勢。
孝子們齊刷刷跪在院裡,頭幾乎著了地。屋裡,滿子營上了歲數的老漢都來了,按歲數分坐在兩邊,中間空著,那可是正位,是村裡最有威望的人坐的。來路站在地下,不敢抬頭,來路讓這陣勢嚇住了。
上炕吧,來路爺。大東雙路站他身邊,很恭敬地請他。
來路驚了,來路有點不相信。大東雙路居然喚他爺,來路爺。來路成爺了,來路讓人喚了一輩子來路,從沒想過當爺,居然在這麼多的爺麵前他也成了爺。
來路忽然想再聽一遍。
炕上請呀,來路爺。大東雙路果然又喚了一遍。來路耳朵一熱,眼睛就濕了。來路抹了把淚,顫顫地脫鞋上炕。來路遇到了難題,他往哪兒坐?炕兩邊滿滿的,都是比他有身份有地位的,他往哪兒坐?
滿家年最長的滿七爺說,來路爺你坐正中,十二點。
來路望了望滿七爺,滿七爺胡子都白了,他比二嫂子還大十歲。來路怔住了,他的腿有點抖,身子有點怵。
滿七爺又說,坐吧來路爺,位子給你留著哩。
來路忽然一咬牙,坐在了十二點。
接下來放茶,上菜,上酒。沒人提打坑的事,好像他們請來路不是為了打坑的事。
眾人挨著給來路敬酒。敬完酒,滿七爺說話了。滿七爺說,來路爺呀,我沒記錯的話,你是六零年來的吧。
來路忙點頭。
唉,一晃都幾十年了。快呀,真快。滿七爺呷了口酒。來路有點恍惚,依稀想起了六零年的事。他夾個棍,手裡扯著兩個娃。
吃食堂那會,拾糧多大哩?滿七爺也有點恍惚,閉著眼,像是努力回想著。
八歲。拾糧八歲,拾羊三歲。來路說。來路說著抹把淚,往事真讓人傷心,往事真讓人不敢想、不忍想。
不容易呀,來路,人一輩子不容易。滿七爺感歎道。滿七爺的話引得炕上的老人們都發起了感慨。大夥一片子唏噓,屋子裡一下充滿傷情。有兩個眼睛軟得甚至拉起了嗚。
大夥七嘴八舌,很快把往事說翻了、說遍了,連來路拉著兩個娃挨家挨戶磕頭認門都說了出來,連來路為了爭三分水地給隊長滿五跪了三天都說了出來,連來路讓滿子營的女人們開玩笑冬天推到河裡都說了出來,連來路為了給兩個娃做鞋求二嫂子教他納底讓二哥當成奸情捆綁了一夜也說了出來,總之把啥也說了。最後說到了來路的好,說到了來路給滿子營打的坑,還說到了滿子營的冤屈,說到了滿子營的惆悵。
來路爺呀——
滿滿一碟子酒端過來,敬到了來路麵前。來路原本想自己不能喝的,沒想自己真能喝,越喝越想喝。來路一口氣喝了。這是來路第一次喝敬酒,來路覺得敬酒真是好喝。
來路終於喝醉了。
滿七爺也喝醉了,炕上的老人都喝醉了。院裡的孝子們這才放起了悲聲。
來路喝酒的時候,拾羊也在喝酒。
拾羊跟拾糧喝。
酒是拾糧提的。拾糧說拾羊我跟你喝酒,拾羊說少來這套,不喝。拾糧說拾羊我想跟你喝,你知道麼,我一直想跟你喝。
拾羊覺得拾糧有些怪,不像有惡意,就說,喝就喝,你當我怕你?
拾羊就跟拾糧喝。
拾羊喝醉了,拾羊其實不能喝。拾糧也喝醉了,拾糧其實也不能喝。
喝醉了的拾糧說,拾羊你知道你姓啥麼?
拾羊翻翻白眼,罵,放屁,你說我姓啥。
拾糧說拾羊你不知道你姓啥,我也不知道我姓啥。拾羊我們不是人,我們是畜生,我們連畜生都不如。
拾羊又翻了下白眼,拾糧你放屁,你給我滾,老子沒心聽。
拾糧嘿嘿笑笑,拾羊你這畜生,你知道你為啥娶不上女人麼,你知道我為啥生不下兒子麼。報應,拾羊是報應,當畜生是要報應的。
拾羊掄起枕頭,就打了拾糧。兩個人扭到一起,扭了一陣都倒下了。兩個人都醉了,打不動了。
日子終於到了。雙果家的經念了兩天,最後一天了,來路背著工具上路了。
拾羊沒阻擋。大東雙路偷著給拾羊塞了五十塊錢,雙福把煤礦上發的勞保工作服給了拾羊,雙果女人趁夜裡人多悄悄喚拾羊到了水磨後頭。總之雙果家采取了措施,不讓拾羊阻擋來路的措施。
其實雙果家不知道,拾羊擋不了來路,來路真要打坑,拾羊是擋不住的。
來路背著工具,上了路。
夜真黑,伸手不見五指,溝裡靜靜的。來路邊走邊搓頭發,男人頭上有火,鬼怕男人搓頭。
墳是老墳,來路熟悉。滿子營的墳來路都熟悉,閉上眼睛也摸不錯。
雙果家的墳在三道梁子,翻過黑石嶺,再過一道溝,到了。這墳地脈好。背有靠山,前有照山,躺著舒坦,而且眼界寬。兩彎是開闊的莊稼地,莊稼一綠,麥香滾滾。人在下麵根本不用急。滿子營有些好墳,來路真是感歎風水先生。不,他也有點恨風水先生,這麼好的墳咋就都給了彆人哩。怪不得彆人家的日子就是比他強。來路也留心過,他想趁早選塊好墳。可難,真難。望著閒地多,真要選一塊就覺哪兒也不合適,不是太陰,就是太陡,再就是聚不住地氣,四下敞著。不清楚倒也罷了,糊裡糊塗一躺,管它哩。可來路清楚,這就越發難了。好在來路不急,來路這輩子沒急過。命就是這個命,慢了鬼攆你,快了你攆鬼,最好還是不急。反正還有時間,再耐磨個十年八年不成問題,來路不信選不到好地兒。
來路放下工具,搓了把頭,咳了兩聲,算是跟墳裡的人打個招呼。其實躺著的都是熟人,滿二爸的坑是他打的。當時這兒還是個荒灘,讓雨水衝了幾道溝。來路先得把溝填上,這叫平院子,跟活人蓋房平地基差不多。那時來路年輕,三十來歲,還不太懂,也有些怕。不怕是假話。一個人深更半夜站到這野嶺上,給死人修宅子,能不怕?好在來路心裡底氣足,他沒害人沒坑人,祖祖輩輩都是老好人,誰跟他過不去。到了滿二哥上,他就老道了,跟滿二爸暄暄說說的,沒覺意就把二哥的坑給打好了。
來路放把火。放火是必須的,他得跟四周的孤魂野鬼報個信,又要添鄰居了,也好讓大夥有個準備。來路把火放在了右邊,告訴他們來的是二嫂子,一個苦了一輩子的好女人,可惜命不好,臨完結底還是讓媳婦給餓死了,不給吃,不給穿,病了兩年連個藥片子也沒見過。來路歎了口氣,都是命呀,這世道,老了就是老禍害,老了就是老不死的。拉兒抱孫一場空,啥也換不來。還不如趁能吃動多吃點,能穿動多穿點,給誰省哩,真是劃不來。
燃了火,來路開始丈步子,這是個技術活。甭看隨心所欲,其實功夫在腳上哩。往北踏幾步,往南踏幾步,這就是尺子,比尺子還準。你得把兩頭留下,你得把頭尾擺正。來路邊踏邊在心裡默算。滿二哥的墳在他腦子裡,他得把二嫂子跟她擺在一條線上。踏好了,來路瞅瞅東方。儘管東方很黑,但來路心裡是能看見東方的,然後跪下去,衝東方磕個響頭,點燃表紙,嘴裡念叨幾句,無非是陰陽一張紙,早來早享福。來路望不斷,去路無儘頭。念完,再磕兩個響頭。起身,拿起鐵鍁,衝四角各挖一鍁,算是給亡人定了位置。
掙啥哩,辛辛苦苦一輩子,不就掙這麼一塊兒地麼。來路感歎了一番,開始挖了。土很鬆,地皮上的草已發了芽,二嫂子緩得真是時候。再早,種未下地,陰陽兩頭接不上茬,去了也是個餓死鬼。再遲,草是高了,麥也綠了,可天氣熱了,五黃六月的,背著一身臭味兒,去了也讓人罵。這是修的,人不能修生,但能修死,啥時節緩,咋個緩,都是有定數的。至於餓死還是疼死,那不全怪亡人,那是兒女的事。生到現在這世道,是個劫數,沒誰能逃過這劫。來路也是一樣,他對此不抱一點信心。
草皮很快揭了。來路先從腳挖,從腳到頭是個慢坡,從腳挖打出的坑順,亡人躺著順,後人也順。也有從頭挖的,比如隊長滿五,狗日的滿五,來路現在一想還來氣。他簡直把來路欺負死了,欺負了一輩子。上同樣的工彆人掙十分,來路掙八分。到年底分糧,彆人家成口袋裝,來路隻能提個半大蛇皮袋子,還裝不滿。就說這打坑吧,來路沒到滿子營時你滿子營不埋人?來路一來,這差事就成了來路的。無論張三李四還是王二麻子,隻要人一緩下,滿五的聲音就扯直了,來路,打坑去。媽媽的,打就打,你當老子怕?老子就給你打個倒栽蔥,讓你永世睡不穩,讓你的後人也永世順不了。一想起這些,來路就來了精神,來路覺得這坑沒白打,這不應驗了麼,他滿五日能得很,他兒子咋斷了腳?搞副業的人那麼多,背煤的人那麼多,單就把他兒子給砸了?他不是厲害得很麼,孫子咋讓車給撞了?還留後哩,留媽媽的個腳後跟!
來路歡快地挖著,鍁在他手裡像舞蹈,像畫畫。來路想給誰畫啥就畫啥,想讓他順他就順,想讓他倒他就倒。沒人能阻攔他,沒人敢阻攔他。你阻攔試試,不讓你幾輩子抬不起頭才怪!
不覺意間,坑就下去了,能看著幫了。來路敲敲幫,這時候他不用緊了。緊就是剛接開草皮的一陣子,得緊,越緊越好,越緊才能把脈氣攏住,才能讓亡人的院子裡一年四季有活氣。見著幫就不用了,來路可以緩口氣,跟隔壁的二哥拉會話。來路敲敲幫,他相信二哥已醒了。二哥活著時就瞌睡少,也是個半夜裡起來拾狗糞的苦命人。來路說二哥呀,吵醒你了,對不住,活著時就沒少吵醒過你。娃們小,吃不飽,半夜裡餓得呱喊,不找你找誰?來路說二哥呀,二嫂子來了,活著時爭爭吵吵的,你走了她連個說話的人都沒。來路本來想說我倒是想陪她說話哩,可又怕你小心眼。你咋就這麼小心眼哩。話說出口卻成了我也不敢去了,不是怕你捆,是怕那小妖精。我本來給二嫂子送口飯,你猜她咋說,她說,唉,還是不說了,說出來丟人。
二哥呀,你算是安閒了,二嫂子也來了,陪你來了,我呢?來路抬起頭,望望天,天黑黑的,陰陰的。空氣裡有股陰風在吹,吹進了來路眼裡,一摸,竟是淚兒!
淚呀!來路不暄了,暄啥哩,一提就難過,不提好,不提心靜。來路又挖,挖得很賣力,挖得很用心,一鍁都不亂,上下左右,啥都照顧住了。
天越發黑,天像是故意難為來路,故意考驗來路,一下黑得沒邊了。
陰風從遠處吹過來,吼兒吼兒的。空蕩蕩的山野,空蕩蕩的世界,來路忽然覺出一絲怯。畢竟是在打坑呀。來路搓搓頭,使勁搓搓,還猛咳了兩聲,覺得又有膽子了。這時來路的半個身子已掩到了坑裡,坑裡濕撲撲的,來路的脊背上也濕撲撲的。
山野裡響起一種怪怪的聲音,像是亡靈們在朝這兒集中。坑外麵的火滅了,火啥時滅的,來路沒操心。火本是不能滅的,滅了亡靈就能摸過來。來路跳出來,想把火再點燃,可劃了幾根火柴,都沒劃著。風這時厲起來,把來路劃著的火柴給吹滅了。來路索性不劃了,來就來,我還怕你?來路跳下來,繼續挖。
挖著挖著,來路禁不住猛地抬起頭,來路說不明白為啥要抬頭,他覺得視線讓人擋住了,他覺得方向讓人攪混了,他就抬起了頭。來路抬頭不要緊,可來路看見了影子,瘦高瘦高的影子,就立在墳頭上,正朝來路看哩。
媽呀!
來路猛地一悸,頭發噌地豎了起來。他剛要呱喊,猛地噤了聲。這時要是呱喊,亡靈就能入了你的七竅,你再膽大也完了。來路幸虧沒喊。他咽了口唾沫,發現嘴是乾的,乾苦乾苦。來路趕忙通說,閉上眼,嘴裡念咒般。他想一定是哪個冤魂,說不定就是隊長滿五,他一定倒栽蔥栽得不舒服,找來路算賬哩。來路屏住呼吸,捂住心,不讓心跳出來。放心,他沒證據,他憑啥說我倒挖了?
通說半天,來路睜開眼。影兒還在,狗日的影兒,黑魃魆的,著實嚇人哩。來路掄起鐵鍁,朝影兒砍去,他不信鬼能拿把住人。影兒突地活了,狗日的影兒他居然活了。來路哪經過這個,可來路沒跑,來路也沒法跑。坑就那麼大,往哪兒跑?來路隻能望著影兒。影兒騰地跳下來,立到了來路前。來路又媽呀一聲,手裡的鍁掉了。他說滿五你做啥,就給你打倒了,你能咋?來路沒覺滿五朝他撲來,鬆了口氣,用勁睜開眼。可能不是滿五,可能是滿六,跟他要那少了的尺五哩。來路剛要罵滿六,影兒動了下,像是拿起了鍁,來路一下看真了,看清了。來路大叫,拾糧你個狗日,嚇死人哩。
來的是拾糧。這無義種,他咋給來了,真是把人嚇死了。來路騰地跳出來,不說話。其實他魂還沒定哩,哪能說話。來路使勁吸了幾口氣,抻了抻胳膊,踢了踢腿,算是把魂給還上了。
拾糧也不說話,拾糧拿起鐵鍁,就挖。
好半天,來路都沒話。來路不是怕,來路是讓拾糧搞糊塗了,他沒想到拾糧會來,打了一輩子坑,從沒誰來過。來路想了半天,還是沒話。來路跟拾糧沒話已好幾年了,自打拾糧女人把剩飯扣他頭上,自打拾糧女人把他推倒在水溝裡,來路就跟拾糧沒話了。
夜很黑,墨黑。來路靜靜地坐在墳頭上,望著拾糧,心一下翻過了。他記起了六零年,那場餓死人的天災。他記起了逃荒的路,記起了餓死在路上的爹娘,還有剛過門不到一月的媳婦水蓮。來路的心讓難過淹沒了,來路的眼睛讓淚水模糊了。
拾糧還是不說話,拾糧本來話就少,長這麼大好像跟來路沒說過幾句話。娶了媳婦話就更少了。拾糧隻是挖,不停地挖。挖著挖著,來路喝歎上了,往左,打擰了。儘管夜很黑,來路根本看不見拾糧的鍁,但來路感覺拾糧挖擰了。拾糧不理來路,拾糧像是故意跟來路作對,故意往擰裡挖。來路一下來氣了,騰地跳下來,奪過鍁,一比畫,果然拾糧少挖了半寸。他罵,想挖用心挖,這是二嫂子的坑!
來路扔下鍁,蹲坑裡,他得盯住拾糧。
時間在一點點流逝,夜慢慢透起來。坑已高高地蓋過了人,來路和拾糧就這樣僵在坑裡,誰也不想打破沉默。
其實拾糧是有話的,拾糧跑來不隻是幫來路,他有更重要的話要問來路,他到底姓啥?
後來,來路也覺出了拾糧的心思。他知道拾糧不隻是幫他打坑這麼簡單,要是這樣,來路心裡也就舒坦了。可來路知道不是,來路知道拾糧一定要問他。這是遲早的事,拾糧不可能不問。
來路幾乎要說了。他要說的是,我不知道你姓啥,我也不知道拾羊姓啥。我給你起了拾糧,你就叫拾糧了,我給拾羊起了拾羊,拾羊就叫拾羊了。來路還想說,我白撿你們了,我白拉你們了。可來路沒說,來路清清楚楚看見,兩行泉水般的淚從拾糧眼裡冒出來,來路一下把話咽了下去。
時間過得很慢,時間又像過得很快,還沒等來路想好,到底怎麼跟拾糧說,天便亮了。
東方的亮光灑向坑裡的時候,來路抹了把臉,拾糧也抹了把臉。拾糧把鍁交到來路手上,看來路怎樣丈量,看來路怎樣修坑。
這時候天真的大亮了,滿子營最好的坑打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