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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雪夜(2 / 2)

兩股洶湧的氣息沒頭沒腦地交彙在一起。女人一接觸到真實的氣息,就由不得自己地軟下去,隻有鋒利的牙齒咬住男人的肩胛,這一咬讓她更猛地迷失了自己。女人被噩夢一路追趕著,直到男人火燙的身子堅實地壓住她,直到一道急流以不可抵擋的氣勢洞穿她的身體,女人才像雪蓮一般燦然盛開。女人寧願把自己沉醉在夢裡,所以在一場酣暢淋漓的搏殺後,女人夢囈般發出一聲呼救——吉剛呀!

孟天林遭雷擊般轟然倒下。

孟天林跟吉剛是在山下的老相好酒館相遇的。

從掌櫃屋裡出來,孟天林跟四個青海人一路奔逃,所幸的是臘月的天空即時降下一場雪,雪不大,但足以把逃命者的足跡即時掩了。老耿是個對雙龍溝了如指掌的人,一逃出金礦,他的步子便兔子般敏捷,孟天林追得氣喘籲籲,另三個沙娃寸步不離地跟著他。孟天林感謝上蒼讓老耿看中了他,他的腳趾間都充滿感恩之情。老耿不時地吆喝,要他們跟緊,他們必須在天亮以前逃到安全地帶,等保鏢從酒中醒來,他們會像鳥一樣飛過這險象叢生的死亡之穀。灌木劃破了褲子,血從四處滲開,孟天林不敢怠慢,連腳上的刺都顧不上拔一下,一掉隊他就完了,雙龍溝就是他的葬身之地。

他們是在第二天天擦黑時逃出雙龍溝的。望見大路的一刻,孟天林雙眼控製不住地噴出淚水,他想跟老耿他們分手的時候到了。生死一場,孟天林有點舍不得他們。想想噩夢一般的三年,孟天林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就這麼懷揣三千多塊錢活著出來了。這時候他腦子裡再次閃過金礦掌櫃刀子下的笑,那是他見過的最讓人震撼的笑。他居然笑得出來,真他媽的,孟天林這樣發泄著自己的情緒。

夜色下三道寒光逼向他的時候,孟天林還在想怎樣跟老耿說謝。老耿是個不愛言聲的人,三年下來孟天林跟他說話還沒超過十句,就這麼個人,卻有智慧從掌櫃手裡拿到錢,還能如鷹般把他們帶出這死亡之穀。就在孟天林打算跟老耿熱烈而悲愴地擁抱作彆時,三道寒光逼向他的脖子,他發現三個沙娃臉上突然換了顏色,目光更是恐怖得沒法看,他們手裡齊齊地亮出刀子,一道冰涼劃過孟天林的心際。

孟天林麵無血色地看著老耿,這個平常溫厚得就像父親般的男人突然說,對不住了,兄弟。

三個沙娃也說,對不住了,兄弟。

孟天林驚駭得哆嗦著嘴唇,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我們可是生死兄弟呀。

三個沙娃咬著牙說,誰都想過個好年呀,拿出來吧,彆逼我們。

老耿鐵冷的表情拒絕了孟天林求救的目光,天在刹那間冷得令人發僵。孟天林還在抱著一絲幻想,一個缺乏耐心的沙娃已用刀尖割破了他的皮膚,孟天林感到有絲血狀的東西汩汩流出。他最後望一眼老耿,老耿已扔下他們,做出壯士一去兮不複還的訣彆。孟天林攥著錢的手遲疑許久,在第二刀劃向他的瞬間,突然腿一軟,倒在了地上。

走出不遠的老耿後來折過身,從貼身口袋裡掏出一張票子,一路保重。

孟天林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趕到山下,走進老相好酒館時,餓得已沒一絲力氣了。

老相好酒館的爐火燒得正旺,空空的店堂裡,一個跟自己同樣年齡的男人正在孤獨地咀嚼著飯菜。孟天林挑個桌子坐下,衝男人麵前的一大盤狗肉咽了口口水。男人聽見響聲,轉身看他一眼,便又低頭咀嚼起來。

孟天林隻要了碗麵,外帶二兩青稞酒。

夜慢慢黑下來。孟天林吃飯的姿勢孤單而無力,他已沒有任何帶感彩的念頭了。麵對橫在麵前的茫茫雪嶺,孟天林連悲傷的力氣都不再有,吃完麵再說吧。走一步是一步,一路上他就靠這個念頭活了過來,他發現人在窮途末路的時候,這個念頭是唯一管用的念頭。

大兄弟,來隻狗腿吧。那男人突然走過來,見孟天林詫異,又說,這冷煞人的天,不吃狗肉哪行呀。說著便把自己桌上的狗肉端了過來。男人絕無惡意,縱是有惡意又能咋?孟天林已沒什麼畏懼了,唯一的畏懼便是對狗肉垂涎四射的目光。

吃吧,出門就是兄弟,誰讓你我是最後回家的人呢。

男人看上去很開心,酒精已在他臉上燃燒,發出掩不住的光芒,那是隻有掙了大錢的人才有的光芒。孟天林艱難地推開狗肉。男人的興奮刺激了他,他聽到自己的身體很疼地叫了一下。

我叫吉剛。男人毫不見外,一屁股坐他麵前,拉起了話頭。

吉剛確實掙了大錢,他毫不掩飾地告訴孟天林,黑蘭山真是個好地方,好地方呀,兄弟,隻要舍得力氣,甭說錢,就是金子也能換來呀。吉剛美美鼓了一口酒,見孟天林不動狗肉,吉剛好像來氣了,怎麼,看不起兄弟,實話跟你說,黑蘭山那地方,可沒人敢看不起我。吉剛把狗肉推向孟天林,又衝裡麵喊,再來一碗羊雜。

孟天林端著羊雜,他也不管了,喂飽肚子再說。這就對,親不親,一鄉人嘛,兄弟,哪個村落的?

牛頭嘴的。孟天林低頭說。

近呀,一山之隔,我是豬坡溝的,說起來還是同鄉哩。吃,吃,吉剛來興了,終於等到了伴。走進空蕩蕩的老相好時,他還發愁,茫茫雪嶺,一個人咋過呀,這不,終於讓他等到了伴。

孟天林跟吉剛大碗碰喝起來,沒多時,吉剛就把他在黑蘭山的事全說了。兄弟,要是不嫌棄的話,過完年一道去,背煤有啥怕的,有兄弟我哩,保你發,看你這一身好力氣,不背煤可惜了。

孟天林無話可說,隻是瞪著一雙黑突突的眼睛,盯住吉剛望。吉剛告訴孟天林,彆看礦主都是有錢人,可真正懂巷的沒幾個,要是多少懂一點巷裡的事,值錢著哩,弄不好就給你一個技術員,工錢比彆人高幾倍,年終還有紅分。說來也慚愧呀,我那點本事,都是現學現賣,我遇了好人,他背了一輩子煤,是他手把手教我的。可惜了,他讓巷給壓死了。

店堂的氣氛沉悶下來。

不說了,說起來難心,還是說開心的吧。怎麼樣,兄弟,你也掙得不錯吧?

孟天林頭垂得更低了,牙齒咬得咯吧響。幸虧吉剛轉了話題,吉剛說起了女人。一說女人,吉剛的話又把不住了,他竟然打開隨身背的包,從裡麵取出一大堆衣服,都是給我媳婦買的,你給參謀參謀,她不會說我老土吧。

孟天林手抖抖地撫在那堆衣服上,他的眼裡再次冒出山妹。結婚到現在,山妹還沒穿過一件像樣的衣服。孟天林哽咽了,他把手從衣服上艱難地拿開,衝吉剛說,裝上吧,裝上。

吉剛又打開一個包,全是娃兒吃的玩的,吉剛興衝衝說,還不知是男是女哩,管他哩,都給買了,最好是雙胞胎。

店堂裡爆發出吉剛山洪一般的笑,孟天林的耳膜快破了,他捂住了耳朵。

兩個人足足喝了三斤青稞酒,覺得身子熱浪滾滾。吉剛說不喝了,再喝就倒在鐵雞嶺上了。他衝孟天林爽快地一笑,兄弟,你我有緣哩,到了野豬坡下,讓我媳婦再給你燉酒,我們喝他個一醉方休。

吉剛大方地喊掌櫃的結賬,孟天林的手可憐巴巴地捏著一張毛票。吉剛說,哪呀,兄弟,我請客。吉剛掏錢的一瞬,孟天林看清了那個鼓鼓囊囊的小包。

上了路,吉剛的話就少了,也許孟天林的沉默讓他覺得話太多了,還是外麵的風雪讓他醒了酒。兩個人踏著夜色,一步步朝雪嶺走。路過二道梁子時,四道目光不約而同地朝山林嫂的歇腳店望去,孟天林真怕吉剛會停下腳步,會走進去,他不相信一個裝滿票子的男人會放過這地方。

走吧,兄弟,再好的熱炕也沒自家媳婦的好。見孟天林盯住歇腳店不動,吉剛爽笑道。孟天林尷尬地咧咧嘴,懸著的心騰地落了地。再上了路,孟天林就覺渾身有勁了,他甚至一度走到吉剛前頭,把大雪中吭哧吭哧的吉剛拉下好一截子。

風越來越緊,齊膝深的雪讓人每邁一步都很艱難,風把雪吹成了一道一道的溜子,稍不留心,踩到?溜子裡,就摔個偏跤。吉剛摔了好幾跤,爬起來後大咧咧地罵,狗日的雪,咋就光絆我哩。孟天林會停下腳步,等吉剛趕上來,不等吉剛喘氣,就又邁開了步。吉剛摔得不耐煩了,後麵罵,你家熱炕著火了呀,一道走好不?!

孟天林不敢慢,不敢跟吉剛並肩。一上路,他的心裡就著了魔,他怕一並肩魔會跳出來,會讓他控製不住自己。他恨不得一腳踩過鐵雞嶺,把這個叫吉剛的男人遠遠拋到腦後。可那個魔實在太厲害了,他讓孟天林一次次停下,一次次朝吉剛伸出手,拉住吉剛手的一瞬,孟天林清晰地聽見自己心裡發出的聲音,可怕的聲音。

孟天林發誓不再理吉剛,摔死是他自己的事,跟我沒關係。摔死是另一回事,那是老天爺害的,孟天林一次次這樣重複。他不知道這樣重複的意義何在,但他忍不住重複。突然,他腳下一滑,重重摔了出去。孟天林一聲慘叫,身子箭一樣隨雪塊飛了出去。孟天林閉上眼,也好,這樣反倒乾淨。

孟天林沒被摔死,差一點就摔死了,他一腳踩空踩到了山崖上,墜下山崖的一瞬,本能地抓住了一棵樹,樹深藏在雪中,不知怎麼就讓孟天林抓住了,他掙紮了幾下,衝吉剛發出呼救。後麵的吉剛趕上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撈上來。吉剛上氣不接下氣說,讓你慢點,鬼催著呀。

孟天林翻起身,一言不發地走開了。

吉剛不解地盯住他,心想撞上鬼了。

接下來,他們走得都格外小心,尤其孟天林,每踩一步都像是很沉重。鐵雞嶺遙遙地橫在麵前,翻過鐵雞嶺,就是野豬坡了,孟天林一遍遍提醒自己。孟天林覺得自己沉重得不能再走了,他真想躺下來,倒在雪中,讓這個掙了大錢的吉剛從他身上踩過去,那樣他就不欠他什麼了。

吉剛也像是意識到了什麼,不緊不慢地跟孟天林保持著距離。風從兩個人耳邊吹過,他們聽到的不是同一種風聲。

沒機會了,孟天林聽見風說,再怎麼也不能直戳戳地撲去吧,他會有提防,那麼精明個人,不會沒提防。孟天林還是聽見風說。孟天林咳嗽一聲,這是他發出的第一聲咳。果然,身後的吉剛也發出一聲咳,比他的有力。

雪嶺靜得讓人喘不過氣,風聲沒了,空氣僵止了,隻有兩個人的心跳,“咚咚”地敲打著靈魂。孟天林一身冷汗,徹骨的冰涼。吉剛遠遠拉下一截子,翻過鐵雞嶺,就是野豬坡了。

兄弟呀,孟天林沉沉喚了一聲,一個趔趄倒下去。這次他沒抓樹,身子倒懸在懸崖上,一雙腳露給了吉剛。

兄弟呀!

雪嶺回蕩著孟天林狼嗥般的聲響。

吉剛似乎猶豫了一瞬,拿眼四望,雪嶺茫茫的,看不出什麼。他本能地騰起腳步,朝孟天林撲去。就在吉剛用力抓住孟天林雙腳往上拉時,孟天林一個鯉魚翻身,躍了起來,緊跟著他從狗皮筒子裡掏出從老相好酒館拿的鐵錘,隻在一瞬間,吉剛便失去了思維。

孟天林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接下來他考慮該把這個叫吉剛的男人送往哪裡,孟天林還不是一個十分心狠的人,這從他沒給還在呼吸的吉剛補上第二捶便能證實。他撈著吉剛,朝瞅好的山崖走去。這時候孟天林出奇地平靜,連呼吸都是均勻的,頭上不再有汗,藏在狗皮套子裡的手心也是乾乾的。孟天林奇怪自己能平靜下來,這在下手前是不敢想象的事,可他做到了,看來他並不比青海人差什麼。

孟天林撈著這個叫吉剛的男人,撈了足有五十米遠,雪地上撈人竟是一件容易的事,孟天林再也不覺得有什麼艱難的事了。他會心地一笑,他聽到自己的身子又響了一聲,爾後便徹底平靜了。孟天林想,往後的歲月,他再也聽不到這種來自自己身體的聲音了,他略微有些傷感。

孟天林借著酒力又把吉剛往前撈了幾米。青稞酒的酒勁就是大,孟天林慶幸多喝了幾口,要不,他還沒這麼大的力氣哩。青稞酒是好東西呀,孟天林這麼想著又掏出酒瓶,往嘴裡灌了幾口,是吉剛臨出酒館時衝掌櫃要的。

孟天林該做最後一道工作了,隻要把吉剛往山下一推,一切就灰飛煙滅,神不知鬼不覺。孟天林有點感恩這場雪。

就在孟天林做出最後一個動作時,吉剛突然動了一下,像是要起來的樣子,孟天林一個趔趄,差點把自己嚇過去。可他還是鎮靜住了。吉剛果然起來了,直直地起來,孟天林“媽呀”一聲,抓著吉剛的手鬆開了。

孟天林往後退了幾步,才發現吉剛根本沒起來。不過吉剛已經看不見了。他一鬆手,吉剛就從山崖下摔了下去。孟天林膽戰心驚朝山下望了望,沒望見吉剛,不過他想吉剛再也站不起來了,等冰消雪融,春暖花開,吉剛會變成一具骨架,有誰能想到這風雪夜的事呢?

孟天林從女人身上重重地摔下,腦袋長時間地處於空白。

吉剛,吉剛呀。

女人幸福地閉上眼,帶著難得的陶醉睡去了。女人的手還牢牢地抓著孟天林,夢中的女人一定抓住了吉剛。

孟天林輕輕掰開女人,輕輕下炕,穿上狗皮筒子,走進了雪夜。

風忽然又厲了。

雪夜發出恐怖的嘶叫。

孟天林像是喝醉了般,衝來時的路瘋了般撲去。

女人直到第二天晌午才睡醒,女人睡得實在是太香了。

女人睜開惺忪的眼睛,摸了把炕,炕上空空的。女人做夢一般,懷疑起自己來,昨夜這屋來過男人麼?

這時候女人看見了一個包,一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包。女人赤著身子跳下炕,打開,花花綠綠一眼的衣服,女人驚叫了,你出來呀,死鬼。

女人接連打開幾個包,直到捧著一懷的票子,女人還是不能確定,昨夜來過男人麼。

這之後,女人便活在恍惚中,她始終搞不清那夜到底來沒來過男人。直到第二年春暖花開,冰消雪融,女人才在村人的攙扶下走向鐵雞嶺。

女人看到兩個緊緊抱住的男人,一個把另一個往上推。女人搞不清,到底哪個是他的男人,或者都是。

女人抬眼的一瞬,看到遠處立著一個山花一般的女人,她的樣子有點憂傷,不過渾身透出一股親切味兒。

女人衝那個跟自己有點像的女人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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