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書房內,龍涎香的青煙嫋嫋盤旋,卻驅不散那股無形的壓抑。
趙帝負手立於窗前,明黃的袍角紋絲不動,他的聲音平靜得聽不出一絲波瀾。
“水仙,朕讓你尋吳俊泉,可有消息?”
陶水仙正在斟酌如何回話。
雖然,上次皇帝交代他辦這件事的時候,他有意拖拉,但也深知君命不可違。這幾日他已經悄悄派人去靈夜宮尋吳俊泉的消息。
但沒想到,幾日前那邊已傳來消息,吳俊泉早已經不在靈夜宮。
而且吳俊泉離開靈夜宮的日子正是在他離開的第二日。
據說他是去了慕容山莊,到現在卻沒有任何音信。
他又著心腹去了百曉樓,按理說今日應該會有消息傳來。
心中暗自斟酌一二,最多還能夠再拖一日。
陶水仙回道“回稟陛下,臣無能,還沒有查到吳俊泉的蹤跡。”
“哦?”趙帝淡淡一聲,慢慢回過頭來。
陶水仙連忙低下頭。
趙帝卻還是看了他一瞬。一股極強的壓迫感直逼陶水仙。
陶水仙立刻跪了下去。
“臣還在派人查訪……”
“不必了,水仙!”趙帝擺了擺手,命他起身。
“朕已經將人帶回來了。”
一句話猶如晴天霹靂,陶水仙身形一頓,險些失態。
“什麼?”
趙帝卻沒有看他,接著道“三日前,朕在回宮的路上遇到吳俊泉了,便將他帶回來了!”
皇帝說的輕巧,陶水仙卻是一頭霧水。
“他肯跟……”
可是趙帝似乎並不想此刻的陶水仙說話,又繼續自顧自說道“可惜朕發現他的時候,他已經被人暗害,如今四肢已廢,容顏儘毀,恐怕已跟廢人無異。”
他的話如當頭一擊,又像一把淬了冰的鈍刀,狠狠鑿進陶水仙的胸膛。
他猛地抬頭,素來沉穩從容的臉上,血色瞬間褪儘,隻餘一片慘白。
那雙總是含著三分笑意的桃花眼,此刻瞳孔劇烈收縮,像是被人憑空扼住了呼吸。
天……塌了!俊泉毀容了!廢了!
他腦中嗡嗡作響,眼前仿佛又浮現出大漠雪夜下,那個少年清澈如泉的眼眸,以及那張足以令天地失色的絕美容顏。
那是他親手從黃沙與危難中撿回來的小師弟,是這濁世中他願傾力守護的一片純淨雪白。
分彆數月,京城重聚不過寥寥幾日,他便被陛下急詔召回。原以為隻是短暫彆離,怎料短短半月……半月而已!
他那捧在掌心都怕化了的小師弟,怎麼就……怎麼就被人害至毀容?
劇烈的痛楚與心疼如潮水般滅頂而來,幾乎讓他站立不穩。
他死死攥緊了袖中的拳頭,指甲深陷入掌心,借助那尖銳的刺痛,才勉強維持著表麵的鎮定。
然而,帝王接下來的反應,卻更加耐人尋味。
趙帝緩緩轉過身,目光並未落在陶水仙身上,而是投向虛空中的某一點,語氣依舊平穩,卻帶著一種不容錯辨的冷意:“聯姻之事,暫且擱置。水仙!朕要你,去查清究竟是何人,用何種手段,將他害成這般模樣。”
陶水仙心神一凜。
陛下……似乎並不在意吳俊泉毀容是否會影響到宋夏邦交,他更在意的,竟是下手之人?這不符合一個帝王一貫的權衡之道。
緊接著,趙帝的聲音再次響起,這一次,似乎摻雜了一絲極難察覺的、近乎隱秘的期待:“此外,你派人去尋仙雲長公主,告知他……告知他吳俊泉之事。”
這句話,像一道微弱的電光,瞬間劃亮了陶水仙混亂的思緒。
他敏銳地捕捉到了皇帝語氣中那一絲異樣。
陛下對仙雲長公主的心思,在皇城司並非絕密。陶水仙心知肚明,一直將這個秘密放在心裡。
帝王這是……想借俊泉師弟毀容之事,讓長公主親眼見到心上人容顏儘毀,從而心生嫌惡,徹底斷絕對俊泉的念想?
好精明的算計,好……卑劣的私心!
陶水仙心頭巨震,為這帝王心術的深沉與冷酷感到一陣寒意。
然而,當他悄然抬眼,快速掠過皇帝的臉時,卻意外地發現,趙帝在說出這個決定後,那雙深邃的龍眸之中,除了算計得逞的冷光,竟還縈繞著一抹極淡、卻無法忽視的……鬱色與遺憾。
陶水仙的心猛地一沉。
一個荒謬而驚悚的念頭不受控製地竄入他的腦海:陛下他………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將所有的驚濤駭浪死死壓回心底,抱拳躬身,聲音帶著一絲刻意壓抑後的沙啞:“臣……遵旨。”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中艱難擠出。
趙帝似乎並未察覺他瞬間的失態,或者說,帝王此刻也沉浸在自己那矛盾複雜的心緒裡,無暇他顧。
他隻是揮了揮手,語氣恢複了帝王的淡漠:“去吧,仔細去辦。”
“陛下!”陶水仙猶豫片刻,心中不甘,還是再次開口問道“那吳俊泉當真再無半點恢複的可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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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怕皇帝猜疑,便立刻接著解釋道“事關西夏與我大宋的聯姻大事,若是他已毀容……”
後麵的話他不必再說出來,他隻需說這麼多便已足夠明白他的意思。
果然趙帝雙眸一冷,不屑道“我堂堂大宋怎麼可能會送男子去那西夏之地入贅求和!”
“莫說吳俊泉如今容貌儘毀。武功儘失,不可能在恢複,縱然他還是如昨日那般驚才絕豔,朕也不可能會將他送到西夏和親,辱我大宋!”
皇帝每一個字都鏗鏘有力的砸在陶水仙的心上。
容貌儘毀,武功儘失。不可能在恢複。
這一句話隻叫陶水仙的心隱隱作痛。
“陛下,你是如何得知帶回之人定是吳俊泉呢。”他硬著頭皮,再次問道。
趙帝再次看到陶水仙一眼隻當這是他的職業使然。加上他對這麵前這風流倜儻的臣子頗為喜愛,對他也比對彆人耐心幾分。
於是悠悠解釋道“朕將他帶回宮後,昨日他剛剛醒來,親口告訴朕的!”
陶水仙本欲還想再問,以免帝王多疑,隻得克製住。
“臣這就去調查是何人將他受傷?”
陶水仙再次躬身,退後幾步,方才轉身離去。
踏出禦書房的瞬間,他挺直的脊背在無人看見的角落幾不可察地晃動了一下。
陽光照在他皇城司的官服上,卻暖不透那徹骨的冰涼與擔憂。
陶水仙回到府中時,眉宇間的凝重幾乎化不開。夜色已深,他卻毫無睡意,隻在廳中來回踱步。一抬眼,才發現高天飛不知何時已坐在那兒,正靜靜望著他。
“宮裡出事了?”高天飛敏銳地問道。
陶水仙深吸一口氣,在好友對麵坐下:“是俊泉。”
他隻說了這三個字,高天飛的神色就變了。
“找到他了?”
從高天飛的態度中可以看出,近日他也在留意吳俊泉的動向。
“他在宮中,但情況很不好。”陶水仙聲音低沉,“容貌儘毀,四肢被廢,武功全失……陛下雖允他留在宮中醫治,但太醫院那邊,怕是回天乏術。”
高天飛手中的茶盞輕輕落在桌上:“確定是俊泉?”
“陛下親口所言,不會錯。”陶水仙揉了揉眉心,“我想進宮看他,但皇城司指揮使無詔不得入內宮。若是硬闖——”
他苦笑,“大內高手如雲,你我都清楚。”
高天飛沉默片刻,眼中漸漸浮現一絲亮色。
“讓我來。”他站起身,“明日我進宮探望太後。”
陶水仙抬眼看他,這才想起眼前這位不拘小格的朋友,還是高太後的親侄子。
“你確實是最適合的人選,”陶水仙終於露出一絲寬慰,“替我去看看他,並且最好問出是何人傷的他?我定叫那人十倍奉還。”
說到最後一句,他幾乎是咬著牙,眸中也迸發出冷冷的殺意。
高天飛點了點頭,心中已有了計較。
梧桐老樹下,已是盛夏,綠葉充滿著生機。
二十歲的年紀,本該是鮮衣怒馬、意氣風發,像這盛夏的梧桐一般。
而他卻像一隻被折斷了羽翼的天鵝,困在這方精致的院落裡,成了慕容歌的籠中雀。
他身形高大,比尋常男子還要高出半個頭,肩寬腿長,本是極好的練武胚子。
但因為天生的早夭命格,使他活的像個貴公子哥兒。
精致卻無趣。
此刻,他那張帶著幾分少年稚氣的俊臉上,卻寫滿了迷茫與溫順的妥協。
一雙總是顯得濕漉漉的、如同小鹿般清澈的眼眸,此刻也黯淡地望著地上的落葉,不知在想些什麼。
他被慕容歌慕容強行帶回山莊已有半月餘。
理由很簡單,半月後與她成親。
他試圖反抗,卻遭到了慕容歌的雷霆手段,她用好友南宮賽的性命來威脅他就範。
他隻有順從,被迫順從。
他的“乖巧”顯然取悅了慕容歌。
她對他的看管漸漸放鬆,允許他在院中自由活動,隻是仍不準他踏出院門半步。
慢慢的,在假意的順從和刻意的討好中。
他發現自己似乎……已經慢慢有些習慣了。
甚至習慣了慕容歌每日的出現。習慣跟她用餐對話,習慣了她說話間噴灑的氣息。
帶著的少女特有的香甜,偶爾也會讓他晃了眼。也會讓他的心有些亂了。
這日午後,他正望著天空出神,院門外忽然傳來兩個略顯蒼老的交談聲,是慕容歌身邊最得力的黑白二老。
“地牢裡那小子,怕是撐不了幾天了吧?”白老的聲音帶著一絲漠然。
“三小姐下了令,往死裡折磨。肋骨斷了三根,內腑也傷了,就吊著一口氣。”黑老歎了口氣,“也是個硬骨頭,愣是不肯求饒。”
“隻是南宮莊主南宮閒那邊若知道,怕會有些麻煩。”
“誰讓他的兒子膽大包天,竟敢設計害三小姐。自尋死路罷了……唉,隻是可惜了,年紀輕輕。”
門外的聲音漸漸遠去,樹下的左一卻如遭雷擊,渾身血液仿佛瞬間凍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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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宮賽……快死了?
慕容歌答應過他的!她明明答應過,隻要他聽話,就不會為難南宮賽!
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瞬間點燃了他這些時日以來壓抑的所有屈辱、憤怒和無力感。
先是吳俊泉!他最好的公子!當著他的麵被毀容、被廢武功、墜落懸崖,生死未卜!他當時無能為力,隻能眼睜睜看著!
如今,南宮賽也要因他而死嗎?
他不能再失去了!絕對不能!
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幾乎無法呼吸。他必須確認南宮賽是否還活著!
憑借著這段時間“良好表現”換來的有限自由,左一避開偶爾巡邏的守衛,憑借著記憶中模糊的方位感,小心翼翼地朝著地牢的方向摸去。
慕容山莊的地牢位置偏僻,守衛相對外圍要鬆懈一些,加上他運氣不錯,竟真的讓他找到了入口,並趁守衛換崗的間隙,溜了進去。
地牢內陰暗潮濕,空氣中彌漫著黴味和血腥氣。
左一忍著不適,一間間牢房尋找著。終於,在最深處一間狹小、肮臟的牢房裡,他看到了那個蜷縮在角落草堆上的身影。
那是南宮賽嗎?左一幾乎不敢認。
那個樂觀開朗清秀倔強的少年,此刻渾身是血,衣衫襤褸,裸露的皮膚上布滿了縱橫交錯的鞭痕和淤青。
他雙眼緊閉,臉色慘白如紙,呼吸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隻有胸口極其輕微的起伏,證明他還活著。
“南宮賽……”左一的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他隔著冰冷的柵欄,伸出手,卻什麼也觸碰不到。
心如刀割!真正的,如同被利刃一片片淩遲般的劇痛!
那人顫抖的身軀一頓,原本模糊的視線中看到了左一的身影。
他的身體立即像注入了強大的能量一般,瞬間活了過來。
“左一!左一……”
他的聲音已經虛弱不堪,曾經的英雄模樣,已不複半分。
儘管如此,他也拚命的爬向鐵門外的左一。
左一想要進去,當即命令看守牢門的仆人將門打開。
那牢頭不敢,左一怒叱道“不日我便要你們三小姐成親,將會成為這山莊的主人。你如今敢與我作對。可要想清楚了?”
他一番威懾,牢門頭早已慌了神。
連忙恭恭敬敬的將鐵門打開,將他放了進去。
左一立刻衝到南宮賽的旁邊,然後看到他渾身是傷,沒有一塊好肉時,他的手僵在半空中,不知該伸手扶向何處。
“南宮賽!她怎麼能這樣對你?”
“你現在怎麼樣了?怎麼樣了?”
左一依舊不知所措,眼裡的淚水再也抑製不住,猶如斷了線的珍珠不停的流下。
他的眼淚滴在南宮賽的臉上,還帶著灼熱的溫度。
“左一……”南宮賽挪動著乾裂的嘴唇幾乎是強大的精神叫出口。
然後睜開眼睛,他的眼中已滿是疲憊。
“左一!”
“我在!南宮賽!”左一隨手用袖子擦了一下不停溢出的眼淚,用他用他自認為最溫柔的聲音回應道。
南宮賽也溫柔的的望向他,低聲道“左一,我有些冷,能抱抱我嗎?”
左一中一陣刺痛,卻是小心翼翼的詢問道“我怕勒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