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有神童,鋒芒奪目,如千年葛藤緣樹參,卻降及亂世,生居華屋;
世有梟雄,權勢滔,如不老鷙鷹振翼盤旋,卻寵溺稚雛,任情縱性。
過剛易折,早慧易夭,自是不刊之論。
我本以為,世間所有善良與美好,皆不會被辜負。
我本以為,世間萬般情義都能永駐,皆不當流逝指間。
噩耗是比驚雷還要恐怖的東西,平時你尋它不見,當它不在,其實它就藏在不為人知的角落,等你毫無戒心時,突然蹦出,嚇你一大跳,好叫你彆成日沉溺於人世繁花叢中,好叫你再不敢輕視人世苦難。它比驚雷急促,比洪水猛獸等自然界一般災難都要驚悚,它是你生的仇敵,非逼你嘔血剜心不可。
那日曹植走後不久,就有侍婢來報,曹衝突然暈厥,高燒不退,臥床不起。此事很快便驚動全府,曹操得了消息則立馬從宮裡趕回,卞夫人與曹衝生母劉氏等一眾姬妾都圍在一旁,諸公子亦不知所措。
等醫官來看時,竟赫然是染上瘧寒疾。
此言既出,不少姬妾連忙拉著自家子女往後退去。劉氏更是哭得跌坐不起。
醫官還在不停地安撫眾人情緒,隻有我一人愣愣地站在後麵,麵色煞白,心驚肉跳,獨自承受著死亡的恐懼。
算著年歲,曹衝今年,剛好十三了。
瘧疾,風瘧、溫瘧、寒瘧,古亦稱瘴氣,入秋逆於軍旅。
麵對千年前的絕症惡疾,我這個千年後的人還有什麼辦法呢
你知道一切會發生的事情,可你就是隻能冷眼旁觀,什麼都做不了。昔日獨對郭嘉病榻是這樣,今日在曹衝病榻前亦是如此。
可是好好地,怎麼會染上瘧疾呢
明明不久前初五,才以蘭草湯沐浴,才去采藥蠲疾啊。
打聽到來許當日,曹操曾領著曹衝去洧水巡視水軍營地後,我便什麼都明白了。
這些年曹衝深得曹操喜愛,早成了曹操心中最佳立儲人選,府中上下更是心照不宣。且不論曹操在哪,都攜帶曹衝在側。若去軍營,以曹衝素日仁心,必去慰勞患病的水軍。
我終於明白,曆史上曹衝真正的死因了。
他的衣服不曾被老鼠咬,得的也非鼠疫,卻到底因水而死。
衝兒啊衝兒,在鬥獸棋裡,大象是不能入河的呀,河中可以藏著老鼠,你忘了阿姐昔日告誡你的話了嗎當年江東巨象被你趕上船稱量時,你可知自己也被人置於權位的船上“稱”著了呢
除卻歎息揮淚,我而今還可做些什麼呢
沒過幾,曹衝便開始畏寒,麵色蒼白,口唇和指甲都漸漸發紺,成日都昏迷不醒,很快又開始發熱,呻吟不止,反複嘔吐,唇鼻都起了皰疹。至於飲食方麵,更是連青菜、菇類都吃不進,醫官不過了句“隻怕不中用了”,曹操便大怒,喝令刀斧手推出去斬了,唬得眾人紛紛跪倒在地,也無人敢上前勸阻。
那日氣格外炎熱,正是午時時分,庭下蟬鳴聲聲。
我端著費儘心力榨出的半碗青蒿汁,穿過回廊,登上雲階,跑到曹衝的居所。室內門窗大敞,四處通風,除了幾個倚在案邊打盹的廝,彆無他人,靜悄悄的,安靜極了。
我坐在榻沿守了半晌,曹衝突然就醒了。
“阿姊,翁翁呢”
我一麵忙叫人去給曹操報信,一麵湊近前來,握緊曹衝滾燙的手,努力笑道:
“衝兒,勿憂,阿翁今日攜了諸位兄長給你祈福去了,很快就會回來的!”
曹衝雙眼紅腫,睜著疲憊的眼皮,有氣無力:“阿姊,衝兒心跳得厲害,好想……好想喝井裡的涼水啊。”
我也紅了眼,端來青蒿汁,忍住眼淚,強作歡笑道:“這是冰窖裡冰過的青蒿汁,衝兒,你可知,青蒿是可以治好你的病的。”
曹衝信服地點點頭,可他喝完就哭了,反複著“苦”啊。
“衝兒,藥就這麼苦啊……人活著,不也似此這般麼”我掩袖拭淚,再也忍不住悲傷,隻得哽咽道。
“阿姊,你彆靠太近,他們……他們都離得遠遠的,想來衝兒這病,是極易傳饒……”
“不是的啊,”我連連擺手,指著房內擺滿的驅蚊草,“衝兒這病,乃蚊蟲叮咬所致,你瞧,這些時日阿姊尋得好多些艾草給你驅蚊呢……衝兒,日前若非是你幫我翻案,阿姊隻怕至今仍在牢中,我都還沒來跟你聲‘謝謝’呢,你要快快好起來聽到沒純姊姊、節妹妹、還有我,都等著你一塊去許都郊外捉胡蝶呢!就像當年在鄴城一樣。”
曹衝無助地靠在枕頭上,抽嗒嗒地哭了好一陣子,他滿臉泣痕,一對圓圓的眼睛裡,再尋不見一顆星星。
“阿姊……衝兒身體裡有蟲子,在咬衝兒的肉,衝兒好疼……
“阿姊……衝兒再不能與你一同捉胡蝶了,衝兒要與胡蝶一起飛走了……”
我掩嘴扶著榻沿,再直不起身。
……
曹衝死了。
死在了萬物繁盛的夏。
死在了曹氏政權的夏。
氣熱了,不單草木欣榮,蟲蛇也極易出沒。
樹大如蓋,雖可蔭庇子孫,日光卻難多照耀。
我頭疼不已,心如刀絞,我就看著曆史的碎片在我的指縫間跌落。
前日還是活蹦亂跳的機警少年,如今隻剩一具冰僵的白軀。
今後的司空府,曹衝的歡聲笑語,再不會有的了。
對於活著的人們來,他們失去的是一個親友;可對於逝者而言,他失去卻是所有親友,他失去的是整個世界,孤獨可憐地踏上一條未知且恐懼的旅程!
他甚至還未嘗儘成“人”的滋味,便凋零在蝴蝶夢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