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夠著黑摸索著走路,才一抬腳便踢到了一個滾了兩圈沒有回來的東西。他一癟嘴,心想又是那個礙事的破竹簍,明日一定要叫人給扔了。
他剛想去扶,卻發現台階上有兩個人靠著柱子一動不動。
“怎麼回事兒啊,你們也喝醉了?”他輕輕拍了兩人一下。
這一拍,兩人直接滾下台階,動也不動的以一個極度扭曲的姿勢堆在一起。他們滾過的地方落了一地連串的血跡。
安蓂玖心中一抖,立刻去看查兩人身體,發現二人死了有些時間了。
他嚇得完全清醒了,馬上瘋了似的跑進屋內,可是一路上乾乾淨淨,好像家仆才剛剛打掃過一樣,什麼也沒有。
——那便是什麼也沒有才奇怪。
每到年末,安夜梧便舉家回混鈴,落住的還是竹染堂,濟禾會大擺宴席為他們接風洗塵,就連家仆也能擺桌坐著吃大餐。按照往常來講,此刻應當正是大家用完晚膳在喝酒聊天的時候。
他跌腳絆手地跑到正房,隻見正房也大門緊閉,裡麵沒有絲毫火光。
安蓂玖駐足於門前,一口氣梗在胸腔內,內心正舉著一陣莫名而來的恐懼肆意揮灑,將他的五臟六腑都點燃了。
安蓂玖深咽一口,躡著手腳慢慢推開門,房內不出意料地一片漆黑。他不知自己該不該出聲,若是要出聲該說些什麼。
平日裡若母親在正房內,必有幾個家仆傍在身周。自從安夜梧父母回來,三人也會聚在正房內的食案上品茶聊天,玩笑聲音大抵是進府就能聽到了。
如今正房內同樣是安靜得可怕,安蓂玖顫抖著聲音試探性地叫了一句“娘?”果然無人應答。
安蓂玖不知自己的眼淚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流下來的,直接垂落到腳邊,他剛想抹去這滾燙的淚水在寒風吹過幾乎要凍僵的臉上留下的灼痕,卻不想低頭一看,一串如絲線般細膩的連串血跡就在眼前呈現,一直延伸進黑不見底的房內。
安蓂玖馬上從懷中掏出符紙化火照亮正房。在火光打亮的那一瞬間,安蓂玖一陣天旋地轉,胃中一陣酸意翻滾,他直接從門檻處跌坐在石階上。
隻見正房內濟禾和安夜梧父母的屍首正正地坐在椅子上,好像正在講話。安蓂玖不知道自己應該先做什麼,他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喝酒喝到神誌不清了,但是當他抱起濟禾冰冷的身體,他才知道這一切竟然是真的。
母親幾乎是被一招斃命的,僅脖子上一圈皮開肉綻的粗獷的痕跡,想必是在談笑間,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就死去了。安夜梧的父母也是。
濟禾屍首上的血跡已經開始凝固,安蓂玖摸著母親冰冷的身體,他覺得自己身上的血也開始凝固,心臟疼得連帶手腳都麻痹了。這時他聞到一陣濃鬱的血腥味傳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反應的,也不知道自己怎麼跟著這個血腥味走,等他有意識時人已經到了塗月苑。
彆院內也是一片寂靜得可怕,平日裡還有家仆玩鬨的聲響,今日全然沒有。
安蓂玖跌跌撞撞地糊塗了一陣,突然被電擊一般想到了什麼,又發瘋了一樣衝進塗月苑找安蓂璃。
沒有。空空蕩蕩哪裡都沒有人。
是含暉園,極重的血腥味全在含暉園。
安蓂玖瘋了一般拔出埋雲劍衝到含暉園,隻見草地上觸目驚心地躺了幾百具屍體,屍體層層疊疊堆成了一座紅色的山丘,密密麻麻的四肢和頭不可名狀地交錯著,每個人的臉上都遍布無數道傷痕,幾乎看不見完整的五官。門生修士們的綠色衣服全被血染成了滲人的黃褐色,在冷冷的月光下極度令人發指。
安蓂玖一看這些屍體就跪下了,兩行熱淚隨之跌落。他不知道安蓂璃在不在其中,幾百具屍體全身是血,麵目全非地層疊在一起,有一些人的身體和頭甚至都對不上。
突然,安蓂玖目光餘暉處有一個東西飄動了一下。安蓂玖怔怔地朝那邊看去,隻見含暉園中除了這些屍體,竟然還有一個身材纖瘦身穿紅裙的女子。
月光之下,紅衣泛著絲絲詭異——原來這紅衣,竟是被鮮血染紅的!
方才那陣極其濃鬱的血腥味,是從這個女子身上傳來的!
安蓂玖連話都說不出,他連想都沒想,手就自動拿劍朝女子劈去。但是劍還沒有碰到女子,她就轉身一鞭子朝安蓂玖抽來。
那鞭子猶如臟器般腥紅,每一鞭抽來都會從身體中飛出去一些星光點點的燎原火星。
她動作速度極快極狠,雖然有些不自然的僵硬卻極其連貫,像是被操控著一樣。那女子蒙著下半張臉,上半張帶著一大串網狀的紅色珠飾,有不可忤逆的詭譎華麗感,將她僅露出的半張臉還割得四分五裂。
紅衣女子接連著數十鞭朝安蓂玖抽來,不帶喘氣不需停歇也不需要反應。
安蓂玖剛動大悲,現在又動大怒,心中鬱結,一口氣堵在胸口上不來下不去,他恨不得一劍刺穿胸腔將恨發泄出來。他的靈力發不出來,心有餘而力不足。但這女子沒有停過手,一直出招,招招都要他的命。
安蓂玖沒扛幾下,就被女子手中的鞭子抽中,皮開肉綻。就在這一刻,他幾乎疼得昏死過去。他從小到大受過無數次傷,就連強行給自己開了紫府也沒有這一鞭子疼。
他的五臟六腑像是要集體割裂脫離身體一般。隻這一鞭,他就再也不能動彈第二下。他每被這女子抽一鞭,就覺得自己的氣力少了幾分。
安蓂玖開始懷疑自己是酒喝多了出現的錯覺,直到自己的靈力越來越少,雲埋劍直接被這女子的鞭子抽飛,自己被抽到渾身是血跪在地上,連站都站不起來。
安蓂玖就睜著眼睛看著頭上的血從眼前劃過,自己滾燙沸騰的血在慢慢流走,每一鞭都疼的入心入骨、痛徹心扉。
他卻連這個人的一片衣角都碰不到。
血不斷濺到這女子身上,她的衣服越來越紅,而自己的意識越來越弱,安蓂玖的視線被血濺滿,能看到的東西越來越少了。
這女子把手揚到最高,眼神空洞如死屍一般,見安蓂玖已然昏厥,眉頭輕微一皺,不帶任何感情色彩,毫不留情地給了安蓂玖最後一鞭。
此時的月光明亮得嚇人,女子踩著安蓂玖的身體飛身而起,迎著月光跳入一處黑黢黢的叢林不見了,隻剩下偶爾路過的幾陣風將鈴鐺吹得像是沉重的悼詞。
而此時的混鈴依舊熱鬨非凡,沒有人注意到竹染堂今晚遭遇如此大劫。南風修途還在春霖樓中醉生夢死地聽著樂隊舞樂,夢中與好友一同玩行酒令,燈栗在一旁給他們添酒。
而安夜梧則已經醒來,在回竹染堂的路上時,被幾個幼時的相識還在紅杏樓裡飲酒作樂的朋友拉去繼續灌酒。幾位稍有姿色、麵容姣好的姑娘正和這幾位舊相識想方設法地從安夜梧身上套些錢來。
安夜梧全然不知,整個偌大的竹染堂,現在僅剩他一人了。
再過一會兒,天就要開始下雪了。